第三卷 玉宇呈祥 31 小太監橫行三河縣.鯁直臣犯顏批龍鱗

「哦!是郭琇!」康熙目光一亮,問武丹,「你怎麼會認識他——唔,知道了!」他猛想想起,當初郭琇為道台,因貪賄被劾,端陽節在午門外曬太陽受懲,是派武丹前往傳旨問話的。康熙自己只在吏部引見時見過郭琇,如今看著,怎麼瞧都和心目中的「貪官」郭琇相去太遠,便轉臉問明珠:「這個郭琇,又選出來了,吏部放他什麼官?」

明珠已記不清了,正歪著腦袋想,索額圖在旁笑道:「這是奴才管著吏部時的事,郭琇被降了三級,現任顧天府同知,當了搖頭大老爺。」

康熙沒再說話,默默想著,叫過老闆娘,問道:「三河縣有多少人?」

「大約十來萬人吧!」老皮娘有點莫名其妙,笑著道:「三河鎮是大碼頭,七十二街三十六行,五千多戶人家,熱鬧著哩!——爺台想到鎮裡走走?」康熙沒有回答她的問話,笑問:「這裡捐賦抽多少火耗?」老闆娘一怔,說道:「一個官一個王法。我在這十八年,經了五個縣官,有的二錢,三錢,有的四五錢不等,前頭王太爺要的最少,只一錢八分,可惜丁憂去了,新來的爺還沒到,老婆子哪裡曉得人家要多少!反正這地方是個福地,由著老爺們刮就是了!」說罷便笑。

康熙點了點頭,立起身來伸欠一下,說道:「好啊!不愧是福地,酒好,菜也好。改日還來擾你——江村,會賬!」說罷便出來,因見李德全和四五個小太監在外頭棚子裡吃酒說笑,便招手兒叫過來,低聲吩咐道:「你帶兩個人到三河鎮,看看那個縣丞怎麼接印。不要生事,完了就快回來。」說罷轉臉命高士奇和武丹:「阿秀他們大約已經到了驛站,咱們回去吧。」

三河縣因泃水、洳水和鮑邱河穿境而過,因以得名,通衢驛道四通八達,水旱兩路碼頭,真個人煙輻輳熱鬧非凡。李德全自小毛子被殺後便是養心殿頭等紅人。久居宮禁,乍離康熙,猶如困鳥出籠,頓覺天高地闊,此番奉命進城查看吏情,自覺抵得半個欽差,帶了兩個小蘇拉太監打馬揚鞭,潑風似地衝城而入。

誰知這西門裡頭正是集市,一街兩行盡是作買賣的,擁擁擠擠人流湧動。城門樓內側一個耍猴的正打場子,那老猴扮了王昭君,騎了一隻羯子羊,有模似樣地演「出塞」。大群的人眾圍著看得發呆,哪裡提防這三匹高頭大馬突然衝進來?老人小孩閃避不及就被擠倒了一片。看著人們那副狼狽相,三個太監互相瞅著,不禁都扯著公鴨嗓兒咯咯兒笑。一個瞎眼老婆子原跪在場子外頭,抖著兩隻手向人乞食,早被擠倒在地,又被收不住韁的馬踹了一蹄子,哼也沒哼就背過了氣。

人們「呼」地圍了過來,默不作聲地盯著李德全,見他們三個人器宇軒昂衣飾華貴,卻沒人敢出頭來問。一個正在牆角和幾個老漢擺龍門陣的中年人幾步搶進來,扶掖著老太婆坐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小太監何柱兒眼尖,忙湊到李德全耳邊小聲道:「李爺,這是方才店門口吃酒的那個人。」

李德全見傷了人,心裡有點發慌,但又怕賠不是倒了架子,忙從腰裡掏出一塊銀子,掂了掂,約有一兩半,朝地下一丟,對那中年人道:「喂!這錢拿去,給你媽尋個郎中瞧瞧——這兒到縣衙怎麼走啊?」

「老天爺……」瞎老婆子此時方醒過來,吐了一口痰,微弱地嘆息一聲,「這……這是怎麼了?我……真是老不中用了……阿彌陀佛……」那中年人便是郭琇,只見他牙咬得緊繃繃的,陰沉沉的眼盯著李德全,突然怒吼一聲:「你下馬!踹倒了人,丟下這麼點臭銀子就想走?」

旁邊看熱鬧的早圍得水洩不通,見李德全一臉驕橫氣,都氣不過,七嘴八舌地高聲吶喊助威:

「下馬,下馬!天下哪有這麼不講理的!」

「把馬給他扣下!」

「治好了人再放狗日的走!」

「哪來的龜孫這麼撒野!」

「喲嗬?」李德全兩道細眉剔老高,冷笑一聲發話道:「我是瞧著她可憐才賞銀子的,倒有了不是?有跪在當街討飯的?馬是畜牲,它懂什麼?有什麼事大爺兜著了!」說著,霍地跳下馬,紅頭脹臉地說道:「想訛爺們麼?」

郭琇眼見老太太漸趨平和,叫周圍的人把她架到附近茶館裡將息,拍拍手站起來道:「聽口音,你像京師人嘛。天子腳下的人得知道規矩!你是做什麼的?」李德全笑道:「你小子還算有眼力。爺正是京師來的,有差事要見三河知縣!」郭琇陰森森一笑,說道:「三河沒有知縣,新來署衙的縣丞已經摘印了。你就是見縣太爺,也得先把這兒的事了結了!」

「王八蛋!」李德全「呸」地唾了一口,操著官話罵道:「別說是你,就是直隸總督也得讓我三分!當爺是傻子?姓毛的中午才到任,才一個時辰就摘印了?——你這副德性樣也想耍著爺們玩兒?」說著手一揚,一鞭打在郭琇肩頭上。

郭琇痛得嘴角一抽,卻又忍住了,舒了一口氣,說道:「好……你不信,我帶你去!」李德全咧嘴一笑:人是苦蟲,不打不行,這話真半點不假!口中卻道:「早這麼識相,不少挨一鞭子?」

縣衙並不遠,郭琇帶了他們三個向西走了一袋煙功夫,又向南一折,便見一帶粉牆,照壁榜房後是兩層樓高的宣化牌坊,正門前空地足有麥場大,兩側一對石獅子張牙舞爪,看去十分威風。卻因官缺空著,門旁只插四面肅靜迴避牌,並無官銜虎頭照牌。從大門向裡望,堂鼓和官靴匣高懸壁間,筆直的甬道纖塵不染,過儀門直通月台,房屋布局嚴謹,軒敞高大,等閒府台衙門也沒有這份壯觀。

郭琇到了衙門口,回頭笑著對李德全道:「到了,你們暫候一時,我進去跟管事的說說,再出來接你們。」說罷逕自去了。李德全踩著下馬石下來,笑對何柱兒道:「這狗才前倨後恭,原來是個常在衙門裡走動的,把我們當外鄉人了……」何柱兒咧嘴一笑,正要說話,旁邊小太監邢年擠眼兒巴結道,「您老要亮出真實身分,他不嚇趴下才怪呢!」

說話間,堂上大鼓忽然「咚咚咚」震天價連響三聲。三個人眼巴巴等著裡頭出來迎接,卻見十幾個衙役握著黑紅兩色水火棍,「嗷」地一擁而出。李德全三個人連話也沒來及問,已被老鷹抓雞般撮了進去,甩到了堂心。正堂案後一個官員身著八蟒五爪袍,綴著鷺鷥補子,頭戴一頂白色涅玻璃頂子,半側身子坐著,見他們三人被拿進來,「叭」地將響木重重一敲,厲聲問道:

「你們是何方地棍,到三河鎮欺壓良善?講!」

李德全暈頭轉向抬頭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原來正是酒店下驢、城裡護人的中年人!剎那間他氣餒了一下,但想到自家身分,頓時膽壯起來,雙手一撐跳起,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就罵:「混賬王八羔子,你叫什麼名字?爺是當今萬歲駕前承奉的人,曉得麼?翹起腳指頭也比你高些——就敢這麼作踐我!」

「狂妄!」郭琇勃然大怒,「叭」地一聲擊案而起,厲聲喝道,「朝廷早有明發詔諭,太監不得擅自出京!哼,你這刁民竟敢冒充皇差,敗壞吾皇名聲,來!」

「在!」

「大棍侍候!」

「扎!」

應聲未落,火簽兒已扔了下來——每人二十脊杖——不由分說已是拖出去按倒了,扒開袍子,劈劈啪啪便是一陣臭揍。

三個人都在宮禁養尊處優慣了,細皮嫩肉的,幾時吃過這等苦頭?開頭還聲嘶力竭地又叫又罵,後頭便只是一陣陣乾嚎,口氣卻是不軟:「……好!——哎喲……打得爺哎喲……好!操你祖宗——哎喲!」待用完刑拖回來,三個人俱都涕淚交橫衣衫不整,捂著脊背擰著雙眉連聲叫苦。

郭琇冷笑著問道:「還敢冒充皇差麼?」

「我們本來就是皇差!」李德全脖子一梗,身子挺了挺,疼得不住咧嘴吸氣,「皇上叫我們來傳你縣官問話!少時就讓你曉得二郎神幾隻眼!」

太監與常人不同,郭琇觀其形貌,辨其聲音,又用了刑,早已信了。但康熙身邊的人在外頭如此作惡,若是認承下來,當著這麼多衙役,就等於往皇上臉上抹灰,見李德全兀自嘴硬,冷笑道:「既然打不怕,好,大刑侍候!」伸手又摜了簽子出去。衙役們見這位順天二尹中午進衙門就摘了毛宗堂的印,令其掃地出門,下午又進衙代署,早知風骨硬錚,「噢」地答應一聲,將三套柞木「咣」地撂出來,惡狠狠就地夾了腿,繩子一收,三個人「媽呀!」一聲,臉色灰敗,登時昏絕過去。早有刑發房衙頭兒走過來,向各人臉上「噗」地噴了一口水,李德全等人方慢慢醒過來。

「還是皇差麼?」

郭琇額頭的青筋暴起,一跳一跳的,邊問,手又向火簽筒伸去,看樣子只要李德全一開口,立即又要用刑。三個太監對望一眼,邢年哭喪著臉道:「好李大爺,您就別……」說著嘴角一抽,竟委曲得放聲大哭。李德全抬頭望望這個蠻不講理的堂官,心裡使著暗勁兒,嚥了一口唾沫,半晌才道:「就算……不是吧……」

「不是就好!」郭琇也鬆了一口氣,冷笑著縮回了手,吩咐道:「本司今日懶得問案,先把這三個惡棍監押在巡捕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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