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30 恩威並用天子說王爺.閒話連篇村婦譏皇帝

康熙冒雪回到故宮已是子初時分,擊柝聲透過雪幕隱隱傳來,更增加了四周的寧靜。索額圖早已在丹墀下候著,遠遠見康熙一隊人馬打著燈籠過來,忙朝屋裡喊道:「明珠,主子回來了,請王爺接駕!」在裡頭正和科爾沁王卓索圖有一搭沒一搭說地方風物的明珠忙答應一聲,便和卓索圖呵著腰出來,三人一齊跪了接駕。

康熙只看了他們三人一眼,沒有吱聲,在廊下跺跺腳,由李德全去掉了大氅,自走進燈燭輝煌的勤政殿,在正中龍椅上坐了,慢慢喝完了一杯熱奶子,方道:「你們幾個都進來吧!」

三人魚貫而入,索明二人只打個千兒便默然退至兩旁,卓索圖向前行三跪九叩大禮,伏身在地,嘰哩咕嚕說了幾句蒙語,又用漢語高聲道:「奴才卓索圖恭見聖明天子!」接著又是一串兒蒙語。康熙先還獃獃地聽著,至此不禁呵呵大笑,俯身虛扶卓索圖起來,說道:「看你不出,這麼會奉迎!你的漢語滿漂亮麼,起來吧!」

卓索圖立起身來,站在康熙身邊的魏東亭禁不住好奇地打量這位蒙古王爺。五短身材,面色黝黑,脖頸顯得粗短些。兩道濃眉刷子似地倒剔起來,戴一頂金龍三層朝冠,八顆東珠和紅寶石閃爍生光,四團龍袍耀眼明亮——一身慓悍勇武氣質,只兩腿看去有點羅圈。魏東亭不禁思量:此人必定精於騎術!正胡思亂想,卻聽康熙問道:「知道朕叫你來為什麼嗎?」

「奴才不知道。」卓索圖躬身答道。方才在朝房他很費了心思與明珠、索額圖套問康熙召見意圖,無奈這兩個大臣一提這事便顧左右而言他。弄得心裡一直忐忑不安。他卻不知,連索明二人也在鼓裡蒙著。

康熙目光緊緊地盯著卓索圖,半晌方笑道:「朕要取臺灣,缺軍餉。聽說你這幾年著實殷實起來,又掘了一個金礦,想暫借一點以充國用,如何?」這話說得眾人無不面面相覷,誰也想不到半夜裡叫進卓索圖為的只是這個。卓索圖一愣,飛快地看了康熙一眼,說道:「託主上洪福,科爾沁草原這幾年雨水充足、草肥馬壯,牛羊增了一倍有餘。但奴才領地並無金礦,恐是訛傳也未可知——皇上說軍餉,這也是奴才份內的事,請開出數目,奴才當竭力報效!」康熙不言聲,起身踱了幾步,倏地轉過身走近卓索圖,目光變得咄咄逼人,笑道:「朕知道你科爾沁不出黃金,但準噶爾有啊!葛爾丹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葛爾丹的,還不是一樣?朕想知道他送過你多少次,每次多少,你又因何不具本奏明朝廷——嗯?」

他的聲音透著巨大的壓力,科爾沁王那樣一個墩實有力的身材也被震得渾身一顫,「噗通」一聲雙膝跪倒,急急說道:「回……回皇上話,自康熙十五年至今,葛爾丹每隔一年送一次,共是四次,每次四萬五千兩……」

「怕是五萬兩吧?」康熙冷冷截斷了他。

「第一次是五萬兩……」卓索圖無可奈何地嚥了一口唾沫,說道,「因是為家母祝壽,奴才愚魯,以為是私交往來,所以未及時繕摺奏明,求皇上治罪——所受黃金,奴才願全部繳納國庫,助皇上軍餉之用!」「哦?哦!」康熙不禁縱聲大笑:「朕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哪裡能打你這點金子的主意?聊試你的心地而已。你們草原尚有句話:沒有來由的錢財好像沒有母親的羔羊,你懂嗎?」卓索圖盯視著康熙,良久,說道:「葛爾丹無法無天,不遵朝廷政令,在喀爾喀擅自搶掠殺人,自稱大汗,奴才都是知道的。但他畢竟仍對皇上稱臣納貢,而且對東蒙古諸王很夠交情,奴才不願輕易與他翻臉,所以才……受了他的金子。」

康熙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你不夠聰明啊!」回身打開了一個金皮奏摺箱子,取出幾份摺子遞給卓索圖,「這一份是錫村郭勒盟的,這一份是昭烏達盟的,這一份是哲里木盟的,還有溫都爾汗的……都是東蒙古諸王的密陳奏議。那葛爾丹豈止送黃金給你一家?他們都有!唯獨臨近準噶爾的蒙古諸王,一個銅子兒也不給!你想想這是為什麼?」

至此時,明珠和索額圖才知道康熙接見卓索圖的真意,心裡佩服得五體投地。索額圖便道:「他如今結交你們東蒙諸王,怕是將來他進攻漠南,和伊克昭、烏蘭察布、庫倫諸王作戰時,你派援兵相抗!」明珠也道,「等收拾了他們,就輪到你了!貪他這點蠅頭小利,忘君臣大義,身死家亡,值嗎?」

卓索圖喃喃說道:「真的?……」

「一點不錯!」康熙篤定地坐了回去,將腿蹺了起來,因見高士奇挑簾進來,遂笑道:「真讓周培公給說著了!卓索圖,葛爾丹由於你離得太遠,鞭長莫及,所以用子女玉帛將息著你,由著他在西邊折騰,待到兵臨科爾沁,你明白也遲了!」

卓索圖緊皺眉頭思索著,半晌,粗重的牛皮靴子一頓,突然脹紅了臉,大聲吼道:「西蒙古這隻惡狼,他休想!」

「朕也不能容他在草原橫行無忌!」康熙冷冷說道,「當年尼布爾王子,朕小示軍威,只十二天就平叛了——這你都看見了吧!何況今日天下一統,數百萬八旗勁旅枕戈中原?卓索圖,不要見利忘害,主意須自己拿定了!」話雖沒挑明,其中一擊雙響的意味都聽出來了,卓索圖忙跪下叩頭道:「奴才糊塗,收了他的禮,還以為他是好意。主子這一點撥,奴才心裡也就清亮了。」康熙笑道:「朕要的就是你的心,明白就好。葛爾丹再送禮來,你依舊照收不誤,曉得麼?」

一霎間,康熙心中湧上一個新的念頭,既然葛爾丹是「遠交近攻」,何不將計就計誘他東來?就近殲滅豈不勝於遠途跋涉?高士奇生就水晶般伶俐心眼,已揣透了康熙心思,身子一躬笑道:「奴才方才在周培公那兒,他指著地圖說了半日,也是這個理兒。據奴才看,總還不及主子慮得深,想得遠。」康熙聽高士奇將「地圖」二字說得山響,不覺心頭一亮,心裡打著主意,嘆道:「朕今晚見你,原以為你必定百般推託遮飾,倒不料你如此爽快,可見你並沒有真的和葛爾丹勾手。這不但是社稷之福,也是你的造化。卓索圖,先王許多后妃,還有當今太皇太后,都是你科爾沁草原上出來的人,朕信賴你,猶如自己手足,你可要多為朕出力才是!」卓索圖正詫異康熙為什麼叫他「照收不誤」,聽了康熙這樣的知心話,十分感動,挺了挺身子,自豪地說道:「奴才有三萬英武的勇士,像雄鷹一樣矯健,全都是皇上最忠實的奴僕!自今之後,奴才絕不收葛爾丹一文錢!」

「朕說過你照收不誤,你一定照辦!吃孫穿孫不謝孫,這樣的好事為什麼不幹?」康熙格格一笑,意味深長地說道,「要想辦法讓葛爾丹相信,你是上了他的當!」

「扎!」

康熙接著道,「朕要明詔下旨,斥責你私受外藩賄賂,且在朕前文過飾非,著即褫奪掉你王冠上的東珠!」

這是一個不輕的處罰,明日王公齊會,科爾沁王頭上竟沒有東珠,臉面往哪兒放?康熙見卓索圖紅了臉,哈哈一笑,目光波光一閃,說道:「捨不得了?非如此,不足以成吾大計!你不要覺得吃虧太大,朕還有東西賜你……」說著走向案邊,提筆略一思忖,疾書道:

卓索圖王為國屏藩,素著忠心,體天愛民,功在社稷。除大逆外,著免死貳次,子及孫免死一次,世守科爾沁,與國同休。欽此!

寫罷讀了一遍,用了璽,走近卓索圖,說道:「朕素來不給人這樣特恩。但科爾沁乃我大清入關最早從龍的蒙古王;朕平『三藩』,於艱難竭蹶之時,科爾沁率先出四千鐵騎,助國家掃清狼氛,給這個恩典是該當的。你回去依樣鑄起鐵券,讓子孫永為大清北方守藩!」

卓索圖乍驚之下又蒙殊恩,心中五內俱沸,不知什麼滋味,撲身倒地叩頭泣道:「皇上如此厚愛,恩及萬世,澤被千秋,奴才粉身碎骨,不足報聖恩萬一……」

「還有。」康熙的瞳仁又黑又亮,「將喀喇沁左中右三旗之地撥歸你部。該地滿蒙漢軍營旗,駐防披甲人及綠營將佐,統屬你科爾沁王調遣——這份恩典,比起幾顆東珠、十幾萬兩黃金如何?」

喀喇沁三旗之地東西五百里,南北四百五十里,駐營兵七萬餘人,一下子全給了卓索圖!這更是做夢都想不到的賞賜!卓索圖的血彷彿全湧到臉上。比起這個,什麼黃金東珠、寶石金玉,統變成了塵泥,對於蒙古人來說,還有什麼比草原、牧場、軍馬更寶貴的呢?卓索圖喝醉了酒似的晃了一下身子,雙眸緊緊盯著康熙。康熙和藹地瞧著這個蒙古王,微笑的嘴角和明淨無瑕的眼神沒有絲毫虛偽和欺詐。卓索圖囁嚅了一下,突然輕輕拔出腰中匕首,擎在手中看了看,向左手食指一搪,汩汩的鮮血立時淌了出來。

「皇上,天下萬物的至尊!」卓索圖的嗓音微微發顫,「憑著我卓索圖家族部落祖先的血起誓:哪怕太陽和月亮從此不再從草原升起,哪怕狂風暴雨彌漫了世界,科爾沁上空所有的雄鷹不會迷失方向,他們永遠是大清皇上忠實的臣僕……」

直到子末時分,卓索圖才叩頭跪安。高士奇已將幾份詔旨擬好。康熙因見頭一份便是講「吃飯」學問的,只一笑撂過一邊。又看了褫奪科爾沁王東珠的明發和賜的鐵券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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