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直睡到辰末時牌方醒過來。高士奇早就進來侍候在炕邊,見康熙要吃的,知道病已見好,忙捧來一碗鮮奶,讓康熙躺在床上喝了。待索額圖和明珠請安出去,高士奇方緩緩將土謝圖汗女阿秀昨夜來店的情形一長一短稟了康熙,說道:「請主子旨意,這事兒如何安頓?」
「真的?」康熙兩手一撐坐了起來,「為什麼不早奏朕?」
高士奇陪笑道:「一來皇上龍體欠安,睡得正香,奴才怎好打擾?二來這雪不停,也走不得路,奴才想著這又不是軍情急報……」
「傳她們來見!」康熙一邊說,一邊起身,頭上戴了六合一統紅絨結頂的緞冠,將一件猞猁猴皮褂子套上。高士奇命李德全他們將炕上炕下收拾整齊,便聽門外阿秀的聲氣,鶯聲燕語般說道:「您恭謹的奴婢土謝圖.秀,請見博格達汗主子!」接著,門簾一響,阿秀和韓劉氏已一前一後進來行禮。
人方進屋,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康熙頓覺眼前一亮。高士奇也覺驚訝,原來阿秀已脫去外頭旗裝,儼然是個地地道道的蒙古女郎——蔥綠長袍鑲上水紅邊兒,腰間玄色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晶瑩閃光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流眄,洛神出水般艷麗驚人!康熙不禁暗想:「異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眾的絕色!」
正自胡思亂想,卻聽阿秀哽咽失聲,悲淒地啼哭起來。康熙想她身為汗格格,父王家敗,流落至此,也不禁傷心。剛想撫慰幾句,阿秀抬起淚光閃閃的臉,嗚咽著,嘰哩咕嚕用蒙語訴說起來。精明強幹的韓劉氏和博學多才的高士奇頓時都成了聾子。康熙凝神聽了半晌,點頭微笑道:「格格請起來說話,老人家也起來,賜座!」他不住上下打量著阿秀,黑黑的瞳仁放著柔和的光,顯然阿秀的美貌弄得他有點意馬心猿。
「謝博格達汗!」阿秀一邊叩頭起身,一邊繼續用蒙語說道,「我的父王土謝圖汗和叔王溫都爾汗自幼訓誨我,蒙古人是草原上的雄鷹,博格達汗是棲集蒼鷹的高山;廣闊的草原上無盡的牛羊,是巍巍博格達汗峻嶺旁的白雲……我們世世代代托中華大汗的蔭庇,就像春天的草離不開太陽……」她明亮的眼睛直視著康熙,毫無羞怯之色,看得康熙臉上一陣陣發熱。
「阿秀,聽說你漢語講得很好,還是用漢語吧。朕身體不適,不能再勞神。」康熙含笑溫聲說道,「稱頌是不必的了。自我朝龍興,撫有萬方,蒙古與我滿族最是親近的。朕的祖母就是蒙族,咱們是一家人!」
「既然如此,」阿秀在椅上躬身行禮,口風一轉,朗聲問道,「奴婢斗膽請問,博格達汗為什麼要接受叛臣葛爾丹的貢禮?我的父王、叔王竭盡全力在蒙古抗禦羅剎的進攻,牽制了他們的騎兵不能全力進攻雅克薩和黑龍江地域,葛爾丹勾結羅剎掠我家園,博格達汗為何坐視不理?」
高士奇聽著,嚇了一跳,這種先揚後抑的文章只有大才子手筆才做得出來,孰料一個蠻夷女子竟運用得如此得心應手!而且恰在康熙說了「一家人」之後,真如當頭棒喝一般有力。他緊張地思索著,悄悄兒看看康熙臉色。
康熙先是一怔,頓了一下,將奶杯向桌上一放,突然縱聲大笑:「你責得好!果然厲害!但你須知,家有三件事,先從緊處來,不能一齊都辦。康熙十七年你逃亡來京,當時有兩千二百名葛爾丹貢使遍布京城,耳目眾多,禮部不敢接見你,這在情理之中。你來請兵,但兵都在湘湖一帶與吳三桂殘部決戰,朕雖有心接濟,奈力不從心,倒叫你受了這麼大委屈,朕這裡謝罪了!」說罷起身一揖。阿秀忙道:「奴婢不敢生受博格達汗的禮!」說罷起身蹲了三個萬福,「但不知主子何時能興兵復我家園?主子只要還記得我們,肯出兵報仇,阿秀九死餘生,就結草銜環相報,也是情願的……」康熙甜甜一笑,起身自斟了一杯茶遞給阿秀,手指只作無意間撫了一下她的手腕,阿秀登時緋紅了臉。康熙若無其事地坐回去,說道:「說結草銜環,那是沒影兒的事。但即便你不來請兵,大約西部興軍的日子也不遠了,瞧著你的份上,朕將親率三軍,以泰山壓頂之勢滅此惡奴!」他忍不住用眼睃著阿秀,親切地問道:「只你將作如何打算呢?跟朕到北京去吧?或居宮禁,或賜宅外住,一應供俸與公主相同,怎麼樣?」
阿秀低垂了頭,弄著衣帶半晌沒說話。女孩兒在一些事上,有特殊的敏感,她早已從康熙目光言語行動上看出了題外的意思。康熙儀表堂堂,頂身玉立,除了幾粒幾乎看不見的細白麻子,並無破相之處,外人瞧著,與阿秀是天生一對地設一雙。高士奇、韓劉氏都是人精,有什麼不明白的?當下二人不由對眼兒一瞧,又忙迴避開來。阿秀不知怎的,倏地又想起黑瘦精幹、雙眸炯炯的陳潢,心裡一酸便拿袖子拭淚。
「是捨不得你的這位漢族老媽媽吧?」康熙哪裡知道其中若干委曲事故?一笑說道,「這算不了什麼。朕自孫阿姆去後,身邊也缺一個隨從嬤嬤。在京沒事,你自然還和她在一處,閒時陪著老佛爺說說古經兒解悶,不也很好?」
「唉!我的好主子萬歲爺,」剎那間韓劉氏已拿定了主意。她也覺得康熙比那個乾瘦的陳潢好得多,遂在旁嘖嘖稱讚道,「您這麼惜老憐貧、體恤下人,竟叫我老婆子沒話說!……頭幾年鬧圈地,我那死老頭子想不開,氣得一伸腿去了,地也叫人家圈了,我才逃到直隸——鰲中堂兵山將海,不幾年就叫您一鍋燴成了紅螃蟹!吳三桂那下流種子,阿鼻地獄盛不下的挨刀鬼鬧翻了十一省。咱們小戶人家天天驚、夜夜怕,誰想報應只幾年就來了!唉呀呀,不是我老婆子說狂話,打從盤古開天地,哪裡尋這麼聖明的真龍天子呢?……」她連感帶嘆,又說又讚,說得康熙心裡熱烘烘,暖融融的,一邊笑一邊點頭。
高士奇也笑著湊趣兒道:「秀格格天生麗質,又熟知西域風土人情、地理形勢,跟著主子那是再好不過!這個韓媽媽是個智多星,主子又愛微服私訪,身邊有這麼個給事中,就是奴才們一時照應不到的,也都面面俱到了!」他看看阿秀臉色,並無厭棄之色,知道事有八九成,又道:「主子若是沒別的差使,奴才和韓劉氏也好退下了。秀格格知道不少東蒙古諸王和葛爾丹來往的情形。得一一奏陳。只主子病尚未痊,敬請不必過於勞神……」說罷和韓劉氏一齊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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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隆化鎮過三日之後,康熙方又啟駕東行,不兩日,便到了滿州「龍興」之地盛京。
盛京原名瀋陽。明代稱為遼州衛,因滿族興盛、窺視中原,此地最為要衝,所以天命辛酉年清太祖佔領瀋陽,即將都城遷建於此,順治年間改名為奉天府,變成十八行省之一。這是從明洪武年間便開始經營的軍事重鎮,十里之圍、牆高三丈,四面共開八門,小東門小西門各置鐘鼓樓一座。天聰年間所建皇宮坐落其中,卻是仿明紫禁城規制,雖略簡些,卻也龍樓鳳闕,氣象蔚為壯觀。
車駕來至城外,天還在飄著零星雪花。奉天古城樹木蕭森、堅冰封地。黑黝黝的雉堞矗得老高,護城河凍得鏡面一樣。
康熙坐在車中,隔玻璃望著這座雪中堅城,乍然間想起祖宗締造社稷的艱難和今日中原物華文明小有成就,興奮得不能自已,遂一掀氈簾,命武丹:「備馬,朕要騎馬接見迎候臣子!」高士奇就在旁邊,忙攀轅笑道:「主子,使不得,天太冷,你身子才好,冒不得風寒!」康熙已經下了車,一邊上馬一邊說道:「朕不想叫下頭官員瞧著像個守成皇帝,文質彬彬的。昔年太祖爺就是在這裡頒出『七大恨』詔書,才奪了中原天下,朕雖不及祖宗,連這點志氣也沒得?朕這叫榮歸故里——不聽霸王說過,富貴不還鄉,猶如錦衣夜行?」
魏東亭聽了一笑,忙命侍衛取來一件明黃團龍中毛的貂皮龍褂,上前給康熙著上,說著:「主子這話,倘伍先生在此,一定要駁回的。馬上得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馬上皇帝未必就好。再說主子回來,原是為敬奉祖宗、調度軍事,又不是秉燭夜遊,及時行樂而來!依著奴才見識,依舊端坐轎車,只敞開前邊氈簾。大臣官轎一律不用,隨侍左右,秀格格的轎子遠遠跟著,豈不妥當?」康熙只好笑著又上了轎,說道:「魏東亭說話乖滑——還是給朕留著體面。怕還有難聽的沒說吧?范增就曾罵項羽『沐猴而冠』,你道朕不知道麼?」武丹等人忙催車行進,早見奉天西門外接駕官員黑鴉鴉地站了一片。
奉天將軍巴海接到前站狼瞫的滾單,早三天已搭好了蘆棚,驛站快馬通知今日午牌聖駕入城,他一大早便率城中百官並已到的蒙古王公出廓迎迓,在冰天雪地裡直等了兩個多時辰。官員們呼著白氣,凍得將腳跺得一片山響。正眼巴巴望著,遠遠瞭見黃傘羽蓋飄飄搖搖而來,巴海忙命:「鳴炮奏樂,文武官員跪接!」一時間黃鐘大呂、肉竹旱雷大作,禮炮中三百餘名四品以上文官武將一齊跪地叩頭山呼:「我皇萬歲,萬萬歲!」巴海「叭」地一甩馬蹄袖,跪前一步道:「奴才巴海率閤城文武恭迎萬歲!給萬歲請安!」
康熙由索額圖和明珠虛扶著下了車,輕輕跺了跺腳,掃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