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24 下說辭士奇平大獄.談彗星君臣議朝政

康熙正要叫過熊賜履來議關羽賜號,猛聽台上簫鳴箏響。《桃花扇》第一齣《聽稗》開場了,侯方域方巾皂靴甩著水袖出來,一開腔便吸引了康熙:

孫楚樓邊,莫愁湖上,又綠幾樹垂楊。偏是江山勝處,酒賣斜陽,勾引遊人醉賞,學金粉六朝模樣。暗思想,那些鶯顛燕狂……

康熙靜靜地望著台上,倏然間想起伍次友,正是侯朝宗的高足,前次派素倫至五台山,回說他掛單化緣去了,如今在哪裡呢?他的心不由一陣淒涼。因思自己年過而立,臺灣戰事凶吉未卜,西域叛亂無暇顧及,既無良將可當巨任,又無嚮導隨行參贊,不自禁嘆息一聲。又看了一會兒,見天色已近申時,便起身進大廳來。一大群嬪妃命婦正立在太皇太后跟前湊趣兒,見康熙進來,「唿」地一聲都跪了下去。

太皇太后正扯著芳蘭的手說家常,見康熙進來,笑道:「外頭大臣那麼多,皇帝進來做什麼?我老天拔地的,這些戲文都聽不懂,有他們陪著說笑解悶兒罷了,不要你來立規矩。」康熙陪笑說道:「坐得久了也想走動走動,天這早晚了,又怕老佛爺餓了,進來瞧瞧,可要傳膳。」太皇太后道:「你瞧瞧這桌子上的東西,還餓著我老婆子了?只芳蘭可憐見的:一個新媳婦,踏進門就應付這麼大的場面,真難為她了。」

芳蘭聽太皇太后提到自己,忙閃出來向康熙叩頭。康熙見她還穿著大紅喜服,越發顯得面白如月,羞顏似暈,俏麗中透著精明,遂笑道:「好好,起來吧。朕原說過為高士奇主婚來著,總算不食前言了。這會子沒東西賞你,回頭讓禮部早些給你進誥命!」太皇太后因笑道:「你沒事還去吧!沒的在這裡,她們連個笑話也不敢說,你餓了只管傳膳,我是不用的。」

康熙出來,戲已演到中部,弘光帝敗亡之餘偏安一隅,不思振作,卻一門心思搜求美色,又不肯直說,叫馬士誠「猜」他的心思。老奸巨猾的馬士誠卻故意屢猜不中。康熙不禁一皺眉,大聲說道:「偽君子!」

明珠懷著鬼胎,哪裡有心思看戲?一會兒看看高士奇,一會兒偷看康熙神色,猛聽康熙這一聲,嚇得身上一抖,好一陣才想起康熙是說馬士誠。

至《選優》一場,弘光和諸歌女打十番取樂兒。弘光帝一手舉扁鼓,一手打蓮花落,蝴蝶穿花似的在十幾個歌妓中穿行,這兒丟個眼色,那兒送個秋波,生角做工極到佳處,捏著嗓子唱道:

舊吳宮重開館娃,新揚州初教瘦馬。淮陽鼓崑山弦索,無錫口姑蘇嬌娃。纖纖鬧春風,吹暖響,鬥晴煙,飄冷袖,宮女如麻。紅樓翠殿,景美天佳。都奉俺無愁天子,語笑喧嘩。

康熙看得興起,不禁失聲大笑,回身對熊賜履道:「像這樣全無心肝的人居然也做了天子!弘光弘光,雖欲不亡,其可得乎?」

「萬歲說的極是!」從不看戲的熊賜履也入了神,見康熙和自己說話,忙笑道,「天奪其魄,以神器授我大清!這戲雖是稗史,卻也於世道人心大有裨益呢!」

紗幕後陪著太皇太后的蘇麻喇姑卻又是一種感慨。侯公子和李香君在明亡之後相繼出家,數十年彈指一揮,他的學生竟和他一模一樣的落局。情事雖異,心境相通,心中一陣酸熱幾乎墜下淚來。太皇太后見她面色蒼白,知道戲文勾起了她的心思,一笑說道:「戲文雖好,只是太文了,我有點坐不住。天色漸漸暗下來,趁他們掌燈,咱們不如回宮。你也不用回暢春園,陪我住一宿吧……」說著便起身,吩咐張萬強道,「你陪著皇帝看戲,讓他歇息一日,別說我去了,掃了皇帝的興。」又拉了芳蘭的手說道:「沒事進宮陪我說說古記兒解悶。」說完,便從後門命駕回宮了。

戲一直演到子初時分才完,康熙看得快心暢意,賞了戲子們,又命眾人散了,兀自興致勃勃地索茶,笑著對高士奇道:「實在是才子手筆,這麼好的戲,為什麼不早奏朕?」高士奇笑道:「孔尚任這人是有名的大膽秀才,虎臣怕裡頭有什麼違礙之處,先在南京演了才進上來,奴才原也想先看過了再請主子賞看。後來想虎臣何等精細人,豈能有錯?就斗膽了。」康熙笑道:「孔尚任是伍先生薦過的人,即有小過,有什麼干係,用得著你繞那麼大圈子請朕?只不知北闈科考孔某來了不曾,別再像南闈一樣黜落了吧?」

高士奇耗精神,為的就是南閣的事,好容易總算說到題目上,忙道:「主子說到這兒,奴才就得進一諫,前兒萬歲盛怒,天威不測,奴才被嚇得走了真魂,就有話也得等主子消停消停再說——若論南闈的事,只能說臣工辦事不盡忠心。要是翻過來瞧,還是件喜事,值得萬歲龍心大怒,動那麼大肝火?」

「你說什麼?」康熙問道,「科場舞弊,有什麼可喜之處?」

「萬歲,萬事都得反過來看看,才看全了!以奴才之見,此乃天下文人心向大清,盛世即來的轉捩!」

「唔?」

「我朝定鼎已四十載,人心浮動緣由很多。」高士奇款款下詞,「最大的事莫過於文人執拗,謬解聖人經義,死抱了華夷之見。所以歷屆科考皆都不足員。」

「嗯……」

「如今人們不惜重金鑽營門路入仕,乃政局大穩、百廢俱興之象。」高士奇執壺給康熙添了水,繼續說道:「奴才說句不中聽話,開國之初時連明珠那樣的詩還中個同進士!『三藩』亂時,南闈報考不足五分之一,也不敢停考,那時怎麼沒人花錢打關節?時事不一樣,大勢有變了!當然,有舞弊必有屈才的事,畢竟還是少數。奴才看了中選名單,南闈取中的江南名士也不少,似也不可一概抹殺……」

康熙站起身子,端著杯了來回踱起來,見高士奇囁嚅著停了口,笑了笑道:「你說下去,不要怕嘛。」

「萬歲認真要辦,就得興大獄。」高士奇眉棱骨挑起老高,憂心忡忡說道:「真的像熊東園說的,主考、副主考,一十八房考官殺的殺、砍的砍,這取中了的文士誰不膽戰心驚?辦得如此之嚴,往後的考官也要望而生畏!多少年才養了這點文人歸心的風氣,豈不又撲滅了?而且南闈鬧事主犯鄔思道並沒有拿住,背後有什麼文章也不清楚,嚴懲考官必放縱了這些人,往後動不動就抬財神進貢院,萬歲辦是不辦?這善後何其難也!」

康熙思索著,將茶杯向桌上一墩,似笑不笑地說道:「你八成受了什麼人託付,趁著朕高興,平息這天字第一號官司的吧?依你說的,貪贓壞法,徇私舞弊,竟作罷不成?」

高士奇吃了一驚,「撲通」一聲雙膝跪下,說道:「奴才豈敢!奴才原是潦倒書生,跟了主子,不次超遷,已經貴在機樞,焉敢以身試法?奴才是說,舞弊當然不好,但主上乾綱在握,這毛病好矯治;動了人心不易挽回。主上天聰睿智有日月之明,自能洞鑒奴才苦心!」

本來決心大開殺戒的康熙被高士奇的如簧之舌深深打動。想想,又覺確有他的道理。但撒手不治,又於心不甘,默謀良久,康熙方喃喃說道:「不辦了?」

「辦還是要辦,明面兒上不能聲勢太大,驚動朝局!」高士奇吃準了康熙急於用兵不願朝局震動的心思,斷然說道,「將左某、趙某調回京師,嚴加申斥,奪官退贓!鬧事者頒密令查拿。待臺灣事了,主上南巡,落卷中確有才識的簡拔上來。這樣,已選上的貢士不致玉石俱焚,落第才士又得特簡之恩。將來察看他們的吏治,公忠廉能的擢升,貪墨不法者治罪,豈不是更好?」

康熙聽到此,不禁雙掌一合,剛要說「就依你」,話到唇邊卻變成了:「朕今兒乏了,明日召見上書房和禮部司官合議一下再說吧!」

※※※

回至大內,已是子末時分,康熙便沒再翻牌子,逕住了養心殿。這夜的戲使他浮想聯翩,難以入睡,便索性披衣起來。三年來,每隔半月康熙都要親自觀星,從不間斷。今天雖不到日子,但既然睡不著,何不觀星呢?太監李德全還在廊下熬鷹,見康熙出來,忙過來請安,要叫值夜太監過來侍候。康熙擺手說道:「朕想獨自靜一靜兒,圍一大群人叫人心煩——海東青這幾天吃的還好?」

「扎!」李德全打千兒起身,回道:「……海東青壯著呢!吃的也好,只不過也得放放,它急得什麼似的,見人就又咬又叫。沒奴才在跟前,一口東西也不肯吃……」

康熙沒再理會,下了丹墀,在寂靜的天井裏散步。中天冰冷的殘月,恰如一把玉鉤,若明若暗,將宮牆頂、殿角、罘罳、銅馬鍍上了一層銀光,一切都籠罩在影影綽綽、恍恍惚惚,似真似假、似有似無的靄氣之中。

「多快啊!」康熙倚著琉璃照壁,仰臉望著滿天繁星,不由深深吁了一口氣。二十二年前他是從這天井乘龍輿至乾清宮柩前即位、君臨天下的,當時是什麼心情,如今已是模模糊糊。但十年前臘月在這裡發生的一幕幕情景,他到死也忘不掉。吳三桂的兒子吳應熊派的刺客皇甫保柱,就是從西邊房頂上跳下來,當場向自己投誠的。楊起隆臘月二十二造反,這裡一片騷亂,穆子煦和武丹連誅十幾名太監才鎮住逆黨氣焰……這幾年是沒了這些事,但朝廷的大事似乎比前更繁更重,壓得他透不過氣來。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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