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23 怪才笑納不義財.秀士設計撞木鐘

徐乾學和余國柱像被雷擊了似地僵立在地,面如死灰。半日,徐乾學才道:「這事與我們京官有何相干?還不是葛禮仗了索相的勢,挑唆著江南巡撫出頭弄的!這也太過分了,他們難道撈的少麼?」明珠當然知道由於索額圖在背後撐腰,葛禮才敢指使人發難。他想:事情鬧到這個地步,徐乾學還要撇清,還要自己出頭和索額圖理論,氣得腿肚子一擰一擰地直轉筋。生氣歸生氣,南闈的事明珠畢竟是插了手的,前三名都是按自己暗示辦的,手書落在徐乾學的手裡,一旦抖落出來,殺頭,他是頭一份。在同舟共濟之時,不能打窩裡炮。想至此,明珠長嘆一聲,說道:「聖上決意要辦這案子,在劫難逃,越講情越不得了,求索額圖更是與虎謀皮!好在國柱和葛禮是好朋友,手裡捏著葛禮的把柄,寫封信給葛禮,拿點血本出來,讓他關照一下,不要將你們二位也牽扯進去。其餘的人就顧不得了。」

說至此,明珠陡然心裡一陣發涼。他突然意識到,索額圖回任後,康熙待自己遠沒有昔日那樣貼心知己——這麼大的事過去總要先和自己商量商量。想到此,方寸已亂,獃獃地坐著不語。余國柱和徐乾學直到這時才真正明白事態嚴重,不禁急得熱鍋螞蟻似的,懇求明珠道:「總求中堂為我們設法!」明珠搖頭苦笑道:「此案一發,我就得避嫌迴避。求我,還不如求那個臭要飯的書生呢!」他靈機一動,忽然想到了高士奇,「對了!你們即刻去見高士奇,破兩萬銀子買買這個猢猻,他在聖上跟前是說得響的!」

余國柱官階比高士奇高著兩級,求他已覺委屈,還要賄賂,面子有些下不來,喃喃說道:「好大胃口,得兩萬!」徐乾學是大學士,更覺兩腿尊貴,也不願前去,只紅著臉不言聲。

「你們把臭架子放放!」明珠冷笑道,「入了上書房,就是當朝宰相,只怕現銀他還不收呢!得把錢換了古董,再去換他那兩筆爛字畫!只要這猢猻說兩句話,就萬事大吉了!」說罷便叫:「黃明印,黃明印!」

「奴才在!」黃明印躡腳兒小心地進來,打著千兒說道:「相爺……」

明珠恢復了鎮靜,淡淡說道:「這戲我府裏不要演,送高相府上,十月二十六是他新婚大喜的日子,正用得著。就說我說的,絕好的戲文,絕好的班子,說不定皇上也歡喜呢——還有,把我那幅徽宗《鷹視圖》,夏器通送上來那一對宣德爐一併送去,說是恭賀高中堂喜結良緣。聽明白了沒有?」

「啊?——明白,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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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士奇安坐府中,無端受了這三個人價值四萬銀子的古董,外搭一台大戲,他也一併「笑納」,胡亂寫了幾張字給徐、余,又畫了張畫兒給明珠,心照不宣要給明珠解難了。

誠如明珠所說,高士奇從不收銀子。什麼端硯、古墨、宋紙、漢瓦、景泰藍、鈞窯瓷器……這些東西既雅,又不落受賄的名聲,確比收錢來得高明。他倒不是不怕殺頭,他從康熙那一陣躊躇中,便知道康熙是為了敲山震虎。目下康熙一心治國用兵,不會悍然不顧大局誅殺大臣。

接了禮物,高士奇在家寫寫畫畫,想了兩日,已是拿定了主意,要借後日自己成婚的機會,把這件事辦下來。康熙當日雖說過要來「主婚」,但貴人口風,說過就忘,高士奇有點怕他不肯光臨,想來想去,想到了蘇麻喇姑身上。

為蘇麻喇姑散心方便,康熙聽從高士奇「醫囑」,在暢春園專為她修了一座別墅。高士奇當下便吩咐打轎前去。別墅設在園中牛首峰下,高士奇驗牌入了禁苑,迤邐行來,但見峰下滿是松竹菩提,藤蘿檜柏,碧森森,綠幽幽,柏子掛霜,松塔滿地,既清靜又不似鍾粹宮佛院那樣鬱悶。高士奇緩步走著,遠遠便見蘇麻喇姑和一個婦人正在對弈,幾個尼姑圍在一邊觀戰。因他常來常往,卻認得那婦人叫孔四貞。孔四貞遙見高士奇捧著一大卷子紙進來,含笑說道:「高郎中來了!又要攪得這佛地不得清淨了!上回我發熱,謝謝你的藥!」

「四格格笑話了,雕蟲小技何足道哉!」高士奇一邊笑回孔四貞的話,一邊覷著蘇麻喇姑的氣色說道,「大師的病我瞧著一點也不相干了。清靜空寂、養德修身,此乃佛家精義,大師先天帶來的氣質,什麼樣的病也會好的,不似我們這些俗人,就打熬一世得不了個正果兒!」孔四貞聽了不禁一笑,說道:「官做了這麼大,還來這裡拍馬,我們沒有官爵賞你!」

蘇麻喇姑與高士奇已很熟稔,雖覺這人有點油滑,但天分才學都沒得說的,而且很健談,說起話來口若懸河,自有一種高雅情致,所以對他頗有好感。聽了高士奇的奉迎,蘇麻喇姑臉上閃過一絲笑容,將手一讓,一說道:「高居士請在那邊蒲團上坐——綺雲敬茶!」

一個小尼姑答應著捧了茶出來,高士奇一邊接茶坐了,一邊笑道:「好香!謝謝大師賞茶!」蘇麻喇姑問道:「什麼風將你這大忙人吹到這裡來?你挾著這麼一大卷子紙,是什麼東西?」

「學生來獻個醜兒。」高士奇不好意思地說道,「上回大師說到我的字,回去忙得竟忘了。前日在武丹那兒吃酒,子煦求我寫字兒才想起來。趁著酒勁兒塗鴉出來,只怕難入大師法眼。」孔四貞早聽說高士奇有一筆好書法,便起身拿過來在案上展了。蘇麻喇姑瞧時,不禁渾身一震。

字畫共是三張。一幅中堂畫兒非松非竹非梅,也不是麒麟鹿鶴之類的瑞獸珍禽,只有天上一鉤皎月,月旁彩暈周環,下頭一泓清池,漂一株青萍,伴一枝孤標高聳的荷花,一隻細腰蜂在花旁振翅欲飛。一聯書法更顯精神:

霞乃雲魄魂

蜂是花精神

蘇麻喇姑看著,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已是痴了一般。此時真是萬緒紛來,神不守舍,不知身在何方,心在何處。高士奇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生怕這個馬屁拍在蹄子上。

原來這聯語大有來歷。十四年前,伍次友也曾當眾揮毫寫過這幅聯語贈她。

「寫得不好,不及伍先生多矣!」高士奇笑道,「然而據高某看來,推心而言,大師之病實由此引起。常掛中堂,比常存於心對身子更有裨益。」

蘇麻喇姑一怔,回過神來,覺得高士奇的話也不無道理,雙手托著紙微笑道:「這個字誰敢說不好?不過我可是沒東西還你這份人情。不像那乾子不要臉齷齪官兒,圓的扁的只管填塞你們上書房的臣子。如今的世面大非昔比,真正令人可嘆——我只管收了,出家人萬緣俱空,你也甭指望我給你辦什麼事兒!」

她這一霎兒的精神煥發,刻薄鋒利的言談使高士奇吃了一驚——何曾想,這個寡言罕語、寒氣襲人的石頭菩薩竟如此潑辣!他卻不知,康熙九年前的蘇麻喇姑本就是這個樣兒——一怔之下,忙笑道:「那是那是!我從不收人家錢,更無事央求大師。大師收了字畫就是我的臉面,高某同朋友又有吹牛的資本了。哦,差點忘了,京師新近來了幾班戲子,編的好戲文,聽說虎臣大人都極為賞識。賤內不日就過門來,一片虔心想奉請大師過去散散心。大師可有心情?若四格格也肯賞臉,皇上不定也能搬得動,這就是高門祖上有德,也不枉了芳蘭一片敬奉之心了!」蘇麻喇姑還在看著字畫,口中說道:「我素來不看戲,皇上叫我去暢音閣看戲,我還懶得去呢!無非是飛燕、玉環、紫釵、牡丹,再不然就是封神、西遊、包龍圖夜斷陰曹,有什麼趣兒呢?——你八成請不動皇上,竟拿了字畫來撞木鐘的吧?」孔四貞久悶宮中,卻想出去走走,遂笑道:「慧真大師虧了還是『萬緣俱空』,這樣一個玲瓏剔透的心思兒,一世也難以成佛!你若去,我倒想陪陪你,多少年沒見你這副笑臉兒了!」

高士奇眨了眨眼,半晌忽然失聲笑道:「大師,你若是男身,又不出家,像士奇這些人真得捲鋪蓋回鄉再讀十年書!——正被說準了!何嘗沒有這個意思!憑士奇這點能耐臉面,哪裡搬得動皇上——這戲卻並非尋常腳本。虎臣信裡說,連伍先生當年看了草稿,還愛得手舞足蹈呢!」他靈機一動,又搬出伍次友這座尊神。

「什麼戲?」蘇麻喇姑果然動了心。

「《桃花扇》!」高士奇眼睛一亮,來了精神,「山東才子孔尚任的得意手筆,寫了整整二十年!述說前明一代興亡,侯朝宗與香君的離合悲歡。裡面的詩詞曲賦、格調意境都是絕佳!我請皇上倒也不全為巴結,一來皇上原就應承過的;二來戲文氣派很正,雖說聖學淵深,萬機餘暇看一點這樣有情有致、有事有訓的戲,也不無裨益呢!」

蘇麻喇姑聽他說得天花亂墜,想想他素來治病十分精心,又實是好心,不宜太不給面子,因道:「你且回去聽信兒。四格格是老佛爺的養女,我陪著她一道去請。請得動是你的造化,請不動你也別埋怨。」

高士奇費了半日唇舌,兜著彎兒得了她如此一諾,生怕她再變卦,忙不迭地答應著告辭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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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金鐘一撞洪聲異常。這兩個女人的情面大得令人咋舌。第二日辰末下朝,何桂柱便來傳下懿旨,命上書房二十六日休假。老佛爺將攜皇上、太子,貴妃鈕祜祿氏、惠妃納蘭氏、榮妃馬佳氏、德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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