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18 清官護民責河督.能吏精算濟災民

歲月穿梭般的快,靳輔和陳潢在極度繁忙中渡過了三年。受命以來,戶部每年照撥二百五十萬兩銀子,倒也沒敢剋扣刁難。為把這筆銀子使到刀口上,靳輔、陳潢和封志仁真是操盡了心,絞乾了腦汁,跑斷了腿。日裡測量堤土工程,夜間繪圖製表核算,不隔十日一道陳情摺子直奏康熙,俱都是陳潢草擬,靳輔繕清鈐印拜發,並將當地雨晴,水情,土木堤工進展一併補入。康熙的旨意亦不經部院,均用飛馬直發清江河督署。君臣合力,中間又少梗阻,立時便成數十萬河工行動,辦差的效率自平添了三分。

治河總督府遷至清江,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功效。原河督衙門設濟清寧,與山東老於成龍近在咫尺。那于成龍自謂深通水利,三天兩頭干預河務,事事製肘。恰于成龍乃盛名鼎鼎的清官,領著宮保銜,官拜大學士,說出話來口氣便異樣硬挺,且人人附和,所以歷任河務總督對他無不頭疼。衙門移駐清江,既臨近工地,又少了這件麻煩,江南巡撫丁諾是個省事的,除了咨會公文,並不插手河務,靳輔和陳潢便覺事事順手。

眼見堵決工程漸次告峻,經過幾番慎密的踏勘,靳輔和陳潢決意清理漕運,請旨後便修築了江都漕堤。

「總算有了點眉目。」陳潢站在新築的漕堤上,那泥土在三月春風下已是吹得半乾。他本來膚色就深,幾年風風雨雨,更顯得黧黑,被河風吹得瞇縫了的眼睛遠遠望著一線筆直的堤岸,回頭對著似乎心事重重的靳輔說道,「什麼苦都吃了,才算有這麼點結果,皇上不至於為漕糧的事打咱們板子了。」

靳輔點了點頭,乾裂的嘴唇繃得緊緊的,沒有立即回答陳潢的話,卻轉身問身後的封志仁:「固堤的樹都運到了?到底怎麼栽,得有個章法。這是聖命再三吩咐過的,馬虎不得。」封志仁有個迎風流淚的毛病兒,聽靳輔問話,乾笑一聲,拭了淚水說道:「樹都運來了,都是些刺槐、楊柳,照天一說的不合用。天一主張栽子孫槐、栽草,但這兩樣東西賣不出價錢,我去清江道問了幾次,道台丁憂去了,如今是個搖頭老爺坐衙兒。幾次去問,都說如今青黃不接,誰有功夫再去挖子孫槐來賣?」

「先將買來的樹栽在堤外,」陳潢說道:「這些高大喬木斷不可栽在堤上——等著新任觀察來了,我們再去商量。」

「已經到了。」靳輔從牙縫裡迸出幾個字來,「是于成龍。」見他二人一臉驚訝,又道,「不過不是山東於宮保,倒是他的本枝堂弟,恰也叫于成龍!這個人我曉得,不但與他哥哥作派一樣、風骨一樣,連脾氣都似從一個模子脫出來的——一來就來了個下馬威呀!」說罷嗟嘆一聲,不知是誇讚于成龍,還是貶斥,只苦笑道:「但願今歲秋汛小些兒,于成龍和咱們就都歡喜不盡了。」

陳潢跟在靳輔和封志仁身後慢慢走著,沉思道:「可惜上頭蕭家渡減水壩尚未完工,不然,秋汛就大些,總有法子護這段堤。」他用手遙指舊堤一帶低凹處笑道,「我倒有個新想頭,秋汛來時,在此扒開一個決口。……」

「妙!」封志仁尚未聽清,靳輔突然一擊掌,興奮地說道,「築堤挑土,這裡已成窪池,黃水一灌,就會淤平的,立時可得萬餘頃良田!」封志仁見靳輔突然高興起來,想了想也恍然大悟,興致勃勃地接著說道:「淤平後地勢增高,也有固堤之效,再修堤時挖方也就容易多了,豈不是一舉三得?」

陳潢搖頭笑道:「最要緊的你們沒想到。試想,這裡一開決口,黃河入運河的水勢必緩,入運水緩,漕運便不至因秋汛中斷,汛期漕運工程也能接著做——這邊來年又有這麼多好田分給百姓,于成龍再厲害,也得講理,他是清官,見此利民之舉,能不歡喜?」

「妙哉!一石數鳥!」靳輔未聽完,已是拊掌大笑,「你這個陳天一呀,命中注定不得做官,哪怕中個同進士,我必薦你來任河督!」

說到功名,陳潢和封志仁便都默然。陳潢看著巍巍壯觀的大堤,半晌才道:「苟有利於國計民生,報君恩、固皇圖,則一己之榮祿,猶如腳下這壞黃土!」說著,一腳將一塊黃泥塊兒踢下了堤,看著它翻著個兒滾入水中。

三人踏堤迤邐北去,恰見黃河入運交口處,一個中年人背手立著遙望黃河,似也在查勘水情。封志仁和陳潢都不認識,靳輔一眼瞧見,緊走幾步,抱拳一揖,呵呵笑道:「哎喲,是振甲兄!怎麼,不認識了!我是靳輔呀!——志仁、天一,這位便是於觀察,才到任就來踏看河勢了!」

于成龍!正是那個擅自借糧,賑濟災民的縣令,又從寧波升任道台,回來了!陳潢打量著他,瘦骨伶丁,雙頰清癯,一件灰土布長袍外頭也沒套褂子,腳下那雙「踢死牛」的雙梁兒黑土布鞋沾滿了泥土,辮子和袍角被風撩起老高,很有點道骨仙風。封志仁只看了于成龍一眼,立即便感受到一種寒徹骨髓的冷意和無形的巨大壓力。

「靳大人。」和靳輔淡淡寒暄數語,于成龍便開始說正事了,「這個堤頂得住秋汛麼?河道修得太窄,不行吧?前日捧讀皇上明發聖諭,命栽樹固堤。聖上高居九重,尚能詳慮至此。我們做外官的,身邊養著一群清客、幕僚,養尊處優,更須多加留意才是。」

于成龍說得雖然口氣緩和,但這幾句話兒無一不是在教訓人,他不喜不怒,嘴角微微向上翹,似乎隨時都在向對方表示自己的輕蔑。靳輔覺得比起乃兄老於成龍,更難打交道。靳輔三人見他這樣兒,自尊心都像被刀子戳了一下,剛剛鼓起的歡快心情頓時蕩然無存。靳輔強按下心頭的不快,背著手看看天,又看看奔騰不息的黃河,格格一笑說道:「於觀察,這件事本督已有處置。有道是『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觀察下車伊始,不問情由,何知我不承皇命,又何知我護不了這段大堤呢?」

「大人。」于成龍彬彬有禮地一躬,也端起了官腔,「並非卑職斗膽過問河務。須知皇上命卑職來守此郡,則此地百姓土地,一絲一縷,一粥一飯,其責皆在於我。河堤無樹加護、河道又如此狹窄,乖於常理,萬一決口,恐大人與本道皆難辭其咎!」

封志仁見靳輔的臉脹得通紅,知道他要發作,忙笑道:「二位大人其實是一樣心思。栽樹護堤的事我們方才還議論來著……」

「請自重,我正與靳帥回話。」于成龍臉上毫無表情,冷冰冰地截斷了封志仁的話。靳輔冷笑一聲說道:「他是河務幕賓,說說有什麼干係?此人櫛風沐雨實心辦事,也非等閒之輩,朝廷五品命官,並不是那些徒務虛名、作官樣文章的愚儒!」于成龍淡淡一笑,說道:「如此說來倒是學生孟浪了。若真的這樣,則是我一郡百姓之福。」

于成龍因哥哥曾在河工上栽過筋斗,一向不服,見靳輔護短,越發來氣。但靳輔品位畢竟高出他很多,便壓著性子說道:「卑職焉敢來大人這裡惹事生非?只因事關一郡生靈,不敢不問。因去歲秋汛,又沖決敝邑十幾鄉,饑民的事至今尚未安頓好……」

到底文人心智多。于成龍只輕描淡寫一抹而過,靳輔便知他的心意,先放一句話兒,留作將來參劾。去年因集中財力人力搶修漕堤,黃河這邊時有決口,淹了清江縣十七個鄉。靳輔想著,嚥了一口唾液,捺著性子道:「你兄弟治水原也不是外行。這不是讀幾句子曰詩云就說得清的事。就是禹王治水,也需九年。這九年之中,難道就無一處決口,無一處受災?」

話越說越擰,于成龍也覺事由己起,做得過分了些。但一想到這位顯赫的紅頂子大員竟會在京大走明珠的門路,于成龍便覺得厭惡,遂冷笑道:「這麼看來,要九年才得境中安寧?也好,九年十年都是督帥的事,卑職既在此境,卻不能聽任洪水再泛九年!」

「你說是我的事,錯了。這是黎民社稷的大事。」靳輔一口就頂回來。他深知,在這樣人跟前,半點把柄也不能留,因道,「我說禹王也並非自比——河務糜爛至此,總得一步一步收拾嘛!你兄弟崖岸高峻,我十分佩服。但你畢竟不在河工上,有些事不明究理。遠的不說,前年高郵清水潭、陸漫溝和江都大潭灣幾處決口,共三百餘丈;去年五月清水潭再決,興化城水深行舟!你不在,令堂大人就住這裡,請她說是我們不出實力,還是地方官貽誤了?不要覺得就你一人關心民瘼,百姓遭難,著急的豈止是你我?皇上都急得數夜不眠!」靳輔越說越激動,活像開閘的水樣一瀉而出,上前一把一個扯起陳潢和封志仁的手,伸給于成龍:「面前這二位,是你說的『清客』,養尊處優的人——封志仁不足四十,陳潢才二十九歲!你看得出麼?你看看他們的手,是彈琴下棋的手嗎?」

于成龍見他如此激奮,驚得後退一步,這才認真打量了一下靳輔、陳潢和封志仁。封志仁看去像有六十歲,已是禿頂,稀稀的花白髮總在一起,不足一個小指粗。陳潢的臉被河風吹得刀刻一般,滿是皺紋,古銅一樣黝黑,只一雙眼睛炯炯有神,表明他尚在盛壯之年。

于成龍臉色一沉,他也有些動容了。但這只是剎那間的事,他血液中流動著本性帶來的傲氣很快就戰勝了一閃而過的溫存,微微一笑說道:「大人,河工勞苦卑職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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