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12 大廊廟定情贈玉珮.宰相府調侃動聖聽

高士奇正在苦思冥想,不得主意時,見芳蘭她們已經出來。陡然想起,自己住在明珠府,這位一品當朝的權貴便是靠山,為什麼不藉此施展手段?想著,便湊上前去,摸出五兩銀子遞給丫頭,笑道:「我是出來給明相選花兒的,恰好遇上你們。梅香,你懂行兒,去替我買兩盆文竹,好麼?」芳蘭笑道:「兩盆文竹有五錢銀子就足夠使了。其實也不用買,明兒叫家人給您送去也罷。」高士奇因道:「可憐見兒,這丫頭生的瘦弱。去吧,餘下的錢都賞你——細細兒挑,要上好的!」

芳蘭許了個病女婿,也是滿心不如意,見高士奇這樣,心裡早明白七分,眼見梅香歡天喜地去了,低頭擺弄著衣帶,小聲兒問道:「先生……您像有什麼話要對我……說?」

「只這一點空兒,不能繞彎子說話了。」高士奇左右瞧瞧無人注意,開門見山就道,「十沖喜九憂愁!像你這樣資質,閉著眼往火坑裡跳,我……實在替你難過。」芳蘭眼圈兒一紅,睨了一眼高士奇,嘆息道:「那有什麼法兒——各人的命罷了……」高士奇默謀一會,溫和地說道:「事在人為!芳蘭,你若有別的意中人,我高士奇可以為你設法。若沒有,可就如你自己說的,這……都是命——我也沒話可說了。」

芳蘭羞得臉紅到耳根上,小腳不停地跐著階石,蚊子般嚶嚶似地說了一句:「這……這叫人怎麼說呢……」

「這是有的了!」高士奇大為興奮,眼光霍地一跳,問道,「是誰?」芳蘭狡黠地閃了一下眼,正色說道,「先頭繩匠衚衕方家表哥,我們自幼兒一起種花兒……」

高士奇乍聽之下,猶如五雷轟頂,渾身的血都在倒湧。卻聽芳蘭接著又道:「本來……爹媽都願意的,不想五年前……花窯塌了,把他砸在裡頭……死了……」高士奇如蒙大赦般舒了一口氣,暗自笑罵:「這妮子竟如此捉弄人!」口裡卻問:「再沒別的了!」

芳蘭沒有答話,只輕輕搖了搖頭。

「你看,你這樣對我們男子,就有點不公平了。」高士奇笑道,「幸虧我沒說出口,若是我遣媒到你家,豈不吃個大大的沒趣?」芳蘭抬起頭來,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盯著高士奇,說道:「那怎麼會——像您這樣的貴人,只會可憐我們,哪裡能……我們花兒匠小戶人家,俗氣得緊,只會種樹插花接枝兒……」說著又低了頭。

有這幾句話便足夠了。高士奇迅速解下腰間的漢玉珮,雙手遞了過去。他一向玩世不恭,很少有這樣誠摯的眼神,顫著聲音說道:「休說什麼花兒匠,高士奇還曾是叫化子來著。不如你!說到『俗』字兒上,像你這份聰慧,若跟了我高士奇,不出三年便是才女!」芳蘭看了一眼玉珮,卻沒伸手去接,只不好意思地扭轉了臉,啐道:「你不是正經人……這算什麼呢……」眼見梅香帶著兩個小廝捧著花盆過來,高士奇真的急了,一把拉過芳蘭溫潤汗濕的纖手,把玉珮放進去,小聲說道:「你只管放心!胡家的事我來了結!」

獨自在太白樓吃酒想主意,直到傍晚,高士奇方醉醺醺回到明珠府。二門上的人一見他回來,喜得跺腳拍手道:「好個我的高先生,高爺,高祖宗!再不回來,相爺的毛板子要打死奴才們了……」高士奇一肚皮的沒好氣,打著酒呃發作道:「府裡失火了還是遭賊了?怎麼——我是擒賊救火的奴才麼?」

明珠在堂屋裡聽得一清二楚,氣得手腳發涼。無奈換了便裝的康熙,還有索額圖、李光地、穆子煦和武丹一干君臣都在這裡,正和他的兩個兒子揆敘和性德逗著說笑,只好強忍著,大步出來,站在廊下招手兒笑道:「澹人,這是怎麼說,和他們這種人生什麼氣?來來!今日來了幾位雅客,等著和你談文呢,一同坐坐吧!」

「客人?別人都有客,我自是天涯孤客……」高士奇醉眼迷離地打量明珠一眼,酒湧心頭,突然有一種畸零蒼涼之感,一邊拖著步兒進來,口內喃喃吟道: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末利,休苦勞……神。似隙中駒、石中火、夢……夢中身。滿抱文章……開口誰親?且陶陶樂取天真。不如歸去……唉……做個閒人。背一張琴,一……一壺酒,一……一溪雲……

一腳踏進門,也不看眾人,團團一揖道:「慢……慢待了,有……有罪!」明珠因見康熙目不轉睛地打量高士奇,深恐這狂生失禮,連累了自己,忙命人:「給高先生端一杯酸梅湯,把醒酒石也拿來——泡茶!」

一杯冰水酸梅湯灌下去,高士奇清醒過來,因見揆敘也在,便道:「你的窗課呢?你父親尚且每日讀書做文章,你怎麼不言聲一去就是幾天?」揆敘忙躬身道:「大阿哥邀我到南海子練習騎射,我是他選的侍衛,不好違了王命。功課倒沒耽誤,這幾日背了幾章孟子,明兒再請教先生……」性德忙替哥哥掩飾道:「朱注四書大全哥哥也能背了,先生別錯怪了……」明珠因見高士奇不理會眾人,忙笑著道:「功課的事有日子慢慢說,我來介紹這幾位朋友。這位姓龍,這位李先生,這位姓穆,這位姓武。這位嘛……」說到索額圖,他打了個頓兒。

「索中堂!」高士奇忽然身上一顫,他倒不是怕索額圖,是此時方留心,這位官架十足的一品當朝,竟坐了姓龍的下首!高士奇何等機敏之人,見康熙含笑蹺足穩坐,氣度雍容華貴超然出眾,雖笑著,卻有一種親而難犯、不怒自威的風度。高士奇目光霍的一閃,提足了精神:他已八成猜中來者是誰了。

「高先生,」康熙靜等明珠說完,開口笑道,「我們都是慕名而來,知道你是風流倜儻、不羈世俗的碩儒,特借明相一席酒,要聽聽先生清論雅音!」高士奇身子一仰,笑道:「龍先生,說到『學問』二字,徒增我之汗顏。三年前遊歷皖鄂,曾遇到一位掛單僧人,一夜抵足論文,才知道是做過當今天子師傅的伍次友先生。他稱我是皮裡陽秋君子;後來在杭州又遇孫彭遹、顧炎武二位徵君,謬獎我是東方偷桃謫落仙才。承他們獎讚如此,我卻屢試不售,文不得匡國濟世,武不能縛雞捉狐,聖主難知於草野,權貴視我如芥豆,實在傷了他們知人之明。如今年過而立,一事無成,諸事早已淡了——功名二字,於我如浮雲耳!」說罷舉杯一傾而盡,吟道:「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來,請!」

康熙聽了一笑,也便飲了。索額圖諸人忙都陪飲一杯,卻對高士奇道:「高先生請!」康熙一生最敬重伍次友,聽高士奇說見過他,不禁一怔,說道:「見過伍先生,你的福緣就不小!如今你在明相府,既是宰相之師,又課讀二位公子,將來他們有所成就,怕不是你的功勞?」

「性德和揆敘都極聰明,我很喜歡。」高士奇笑謂明珠:「明相留意,讀朱子的書得小心,朱熹的文章有好的,也很有些如狗屁,不要叫他誆了……」

堂堂朱子竟如「狗屁」,想起高士奇給明珠窗課加的批語,康熙不禁莞爾。李光地道學先生、朱子門生,氣得脹紅了臉,矜持地放了箸,一傾身問道:「敢問朱子何以如『狗屁』?晚生倒是聞所未聞。」

「馬肝有毒,不食馬肝謂為不知味也;朱子誤人,不聞狗屁謂為不知臭也!」高士奇冷笑道:「這有何疑惑之處:朱熹身為儒宗,當南宋亡國之時,無一善言救弱,無一善政禦強,是為大節不純。暗逼娼女汙人清白、虛稱偽病欺主,這就叫小節猥瑣!我輩讀書人,應崇孔孟,採聖道粹學施之當世,利國濟民,何必繞道兒學他的偽詐虛浮?」

康熙聽著,不禁皺了皺眉,他覺得高士奇的話有些偏激,但攻訐朱熹的事又明載於史,卻也無可駁詰。康熙正沉吟著,李光地冷笑著揶揄道:「高先生論學直宗孔孟,佩服!可謂:金匱萬千表——孔子曰、孟子曰!」【註】

【註:言必稱孔、孟之意。】

「先生是出對子來難我了。」高士奇知道是考核自己,機警地接過話,笑道:「好說——華袞百廿作,帝者師、王者師!」索額圖想想,做學問自己不是對手,因接著說道:「高先生才思真敏捷。前日在一處聽人家說了幾個謎語兒,竟尋思不來,你既誇口堪為帝者師、王者師,倒要請教。」高士奇噗哧一笑道:「不才怎敢妄擬帝王之師,聯句逼到這步兒也只得敷衍。中堂既講到這裡,何妨大家共猜?」

「一月復一月,兩月共半邊,上有可耕之田,下有長流之川,六口共一室,兩口不團圓。」索額圖慢悠悠說道。眾人未及思索,高士奇已是鼓掌大笑:「妙!中庸之道乃為之用,這是個『用』字!」

「上不在上,下不在下,不可在上,只宜在下!」

「一!」高士奇應口答道,端起一杯酒吃了,「子曰吾道以一貫之!」李光地因見索額圖難不倒高士奇,插進來說道:「我也有一個——立不中門,行不履閥,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亦不足畏也。」這個謎語帶雙關,旁敲側擊高士奇的學問不是正道,高士奇一聽就知道了,反唇相譏道:「這不是字,俗得很,是廟堂兩邊的哼哈二將——可對麼?」

眾人不禁鬨堂喝采,卻見高士奇笑問李光地道:「李先生看來是個無書不讀的,『以獨繭絲為綸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