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6 視河工天子巡汴梁.評功過圖海受懲賞

高士奇一邊呵呵笑著,一邊走了進來,朗聲說道:「天一兄好艷福!明月之璧、夜光之珠晦其色,偏天一兄獨具慧眼,識靈秀於風塵之中,真真令人可羨……」說著,已是進了堂房,上下仔細打量著阿秀,驚嘆道:「真個光艷照人!這有什麼好臊的?兄弟贈你《長相思》一闋,聊作見面禮兒!」說罷,逕自伸著脖子吟道:

蜂也歡、蝶也歡,姊妹撩人語太煩,多言怒小環。花一團、錦一團,不識與卿甚的干,低頭故不看!

吟罷重又大笑:「我這給你辦了四色禮物,可別說『與卿甚的干』喲!」

「陳先生,自我說了身世,你就待我不同,你的心思我知道。」阿秀沒理會高士奇的調侃,緩緩起身道,「我反正無家可歸,也不想就嫁,我說過的話從沒改過口,你瞧著辦吧!」說罷掀起門簾一甩自進裡屋暗泣去了。陳潢臉上青紅不定,半晌才道:「韓家媽媽,阿秀暫且安置在您這兒,她不知中原人習俗,慢慢就會明白的。我明日就要動身去河南考察水情——大約桃花汛也該下來了。」

因見韓劉氏木雕泥塑般坐,陳潢一臉尷尬,倒把高士奇弄得丈二尚摸不著頭腦,詫異地問道:「你們這唱的是哪一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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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到開封視察河工,因京裡忙著張羅開博學鴻儒科的大事,明珠和索額圖都沒有從駕,只帶了康親王傑書和熊賜履來,軍務上的事由傑書隨時請旨發文,政務則就地諮詢熊賜履,倒也妥當。他不想驚動地方官,所以一路微行,一切乘輿鑾駕俱都不要,秘密佔了開封首府衙門,連巡撫方皓之也不知道當今皇帝就近在咫尺。但因臬司、法司衙門掌著駐蹕關防事宜,或有緩急用得著,康熙便命侍衛穆子煦以私人身分出面拜會按察使,宣明皇帝不願驚官擾民旨意,仰照地方官嚴加巡視關防。穆子煦是個精細人,眼瞧著臬司發出火牌,調度鄭州、新鄭、密縣等地駐防旗營移防省城,一切均無不妥,方辭了出來。

穆子煦回到開封府衙,已過晌午。御前一等侍衛武丹和兩個三等侍衛素倫、德楞泰正在後堂二門站班。前頭黃太尊因奉旨照常理事,只在簽押房處置民訟,時而靜寂無聲,時而板子打得山響。穆子煦也不理會,略一張顧,問德楞泰道:「兄弟,主子沒睡中覺麼?」德楞泰是去年秋天被選進入宮的。去年秋天新建木蘭圍場,東蒙古各王公會武遊獵,因德楞泰空手扼死一隻公熊,被譽為蒙古第一勇士,當了侍衛。他年紀不大,二十四五歲,墩墩實實的一臉憨相,見領班侍衛問話,忙道:「方才戶部遞摺子來,說什麼——喀爾喀蒙古難民逃到陝西太多,請給陝西調糧食。刑部王士禎尚書便衣趕來,正在萬歲那兒說事兒,閒人都被摒退了出來。還有一位大人也從陝西來,卻認不得,正在天井候旨呢。」穆子煦點頭進來,果見後堂門口站著個一品大官,蜜蠟朝珠、雙眼花翎,正在踱方步,便拱手笑道:「是圖海大將軍呀!聖上就在裡頭,不便請安,告罪了!」

「告哪門子罪呀?如今你是侍衛裡頭的大紅人,一放出去,就是一位大將軍!」圖海停了一會又道,「兄弟,我倒真是面聖請罪的,萬歲爺若發火了,你可得多關照著點。」穆子煦不禁笑道:「你和周培公一起,前不久立了大功,有何罪可請?軍門別開玩笑……」

「誰在外頭,穆子煦麼?進來!」康熙坐在開封府二堂正中,斜對面條凳上並排坐著傑書和熊賜履,刑部尚書王士禎長跪在下面。聽見穆子煦在外頭說話。康熙只招呼一聲,便接著對王士禎講:「朱三太子沒拿到,又冒出個朱四太子!是假是真固不足慮,但聽說官員中竟有人向他請安、行舊主之禮,人心如此不測,朕實寒心之至!」

「是!」王士禎叩頭道:「所以當時臣即刻上前,掌嘴問他,『你是誰家孩子受人愚弄,甘冒滅族之禍來這裡?』現已審明,偽稱朱四太子的叫張縉,浙江金華人……」

康熙的臉色很難看,截住話頭說道:「不必再奏了,他既不肯招出主使,就以妖人惑眾早早棄市!」

「扎!」

「你下去吧。」

「扎!」

「回來!」康熙又叫住了王士禎,慢慢說道:「聽說你的詩寫得好,進一本來給朕看。嗯……你方才說的,有人看見楊起隆到北京的事,涉及國家大臣,切須機密。也許朝臣裡有不安分的人栽贓陷害朕的股肱,但也不可不防實有其事,你明白朕的意思麼?」

王士禎忙叩頭道:「奴才明白!」

「好,你跪安吧。」康熙吁了一口氣,和藹地說道,「把你的詩本送進大內給朕看,蒲松齡寫的《聊齊誌異》也繕謄幾篇一併呈進。」

看著王士禎躬身退出,康熙方問穆子煦,「你在院子裡和誰說話?」穆子煦聽到「股肱大臣」中竟有人暗通叛逆,心裡駭然,正在緊張地想心事。聽康熙問話,忙道:「是陝西撫遠大將軍圖海,說是請罪來的。」康熙哼了一聲,說道:「叫他進來!」卻又轉臉對熊賜履道:「賑濟蒙古難民的事就這樣辦吧,從山西先調些糧去。葛爾丹這人不可小看,一邊佔了喀爾喀,一邊修表稱臣,實在奸詐過人,朕等臺灣的事完了再和此人算賬——如今且說博學鴻儒科。看索額圖的摺子安排的也罷了。近二百人應試,連小几帶矮座兒一人一席,也要佔好大一片地方,體仁閣是太擠了些。越發開一個曠古未有的先例吧,一體在太和殿應試。」

太和殿是朝廷舉辦極盛大典的地方,除了新皇登極,元旦受百官朝賀、接見外藩外,從不啟用。熊賜履海內文壇領袖,見康熙如此隆重對待文事,心裡不由一陣激動,瞥一眼剛進來的圖海,欠身說道:「萬歲如此重視修文,實天下蒼生之福!不過,太和殿康熙九年地震之後尚未修復。因國家用兵,工部又不肯撥銀,一時恐怕難辦。」康熙早仰臉想了想問道:「得多少銀子?」

「這……」熊賜履因沒想過修太和殿的事,倒被問住了,頓時臉一紅,傑書見他尷尬,忙插話道:「工部沒估過,熊賜履不好妄言。不過康熙十二年,奴才曾問過當時尚書米翰思,約需三十萬銀子。」康熙聽了略一沉吟,對熊賜履道:「就是三十萬。發廷寄給明珠、索額圖,叫工部出十萬,剩餘二十萬由在京諸王樂捐報效。」說罷,將目光掃向圖海,問道:「圖海,你來見朕何事啊?」

圖海眼巴巴地聽了半晌,康熙連正眼也不瞧自己,心裡正自發毛,猛聽見聞,扣地有聲答道:「奴才……向主子請罪來了。」

「哼,你居然『有罪』?」康熙冷笑一聲,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閃著寒光,問道:「余國柱參你十款大罪、三不可恕的摺子,朕已批交部議,想來你是拜讀過了的。你既然知罪,就該閉門思過,是不是還有些不服,到朕跟前撞木鐘?」圖海忙伏身下去,頭也不抬地說道:「是!奴才罪該萬死。但奴才當日率兵出征的情形主子是知道的。萬歲聖明,六條軍令中實無『搶掠民財者斬』,奴才是有意放縱軍士搶掠,以補餉銀不足。求萬歲天心明察,當時只有五萬軍餉,平叛數年,戶部不曾撥過一兩銀子……」「這些事朕知道。」康熙一口截住了,「朕想知道王輔臣是怎麼死的!」

這正是圖海最忌諱的。先前在朝時,王輔臣和圖海是要好朋友。「三藩」亂起,平涼事變,王輔臣造了反,康熙命圖海和周培公將兵征討。平涼大戰之後王輔臣兵敗歸降,康熙深恨王輔臣背恩負義,密旨令將王輔臣召進京師,準備凌遲處死。因見王輔臣兀自歡天喜地預備入京「領賞」,圖海實實憐憫,便暗暗地透了消息。王輔臣卻也不忍讓圖海受到牽累,醉酒之後,命部將用濕棉紙一張張糊在臉上,窒息而亡。聽康熙這樣追問,圖海情知無法再瞞,嚥了一口唾沫說道:「主子問到這事,奴才實無言可對……」傑書在旁說道:「你何必躲閃,大丈夫做事要敢於承當嘛!」熊賜履也道:「主子問話,你怎麼能說『無言可對』?真是天下奇聞!」

圖海顫聲說道:「二位大人教訓的極是。當日奴才奉旨為撫遠大將軍,詔書中原有『便宜行事』之旨。周培公隻身入危城,勸王輔臣歸降,曾言願與臣以身家性命保王輔臣無事……臣不殺王輔臣無以維護國家綱紀,即是不忠;送王輔臣入京受凌遲之苦,不但對王輔臣言而無信,且陷周培公於喪仁失義——兩難之間,臣取其中,令王輔臣自盡謝罪……」

康熙聽完沒吱聲,鐵青著臉站起來,靴聲橐橐踱了幾步,長嘆一聲說道:「這樣一來,你倒是忠信仁義俱全了,為什麼不替朕想想?當初朕是怎樣待他的?解衣衣之,推食食之——可他呢?他殺了朕的經略大臣,朕下詔命他將功補過,既往不咎,但依然反了,作踐三省土地,蹂躪數百萬生靈,輕輕地一自盡,竟然萬事俱休!他若不反,吳三桂早兩年就殄滅了,何至於修一個太和殿也捉襟見肘?」康熙似悲似喜地說著,眼淚突然奪眶而出。王輔臣受任出京,康熙贈槍加寵,溫語撫慰的往事,熊賜履、傑書和侍衛們都是親見親睹,想起往事也都慘然動容,卻聽康熙又道:「朕嚴旨令他進京,也實是想再見他一面,好好想想當初怎麼會錯看了這個人,朕一直奇怪,一個人受恩如此深重,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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