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見高士奇用藥很賤,韓劉氏對他也沒有抱過很大的希望,聽見這話便三步兩步挑簾進了裡屋。高士奇慢慢悠悠地拖著醉步也跟了進來,指甲剔著牙縫兒在一邊瞧。
「娘喲……」韓春和睜開眼,聲音小得蚊子哼似的,「兒……累了你老人家了……」韓劉氏心裡又是淒慘又是寬慰,又是歡喜又是悲傷,止不住滿眼是淚,俯身給他掖掖被角,輕聲道:「和兒,如今不妨事了。娘夜裡在呂祖跟前燒了好香,咱家來了救命活菩薩。過幾日子,你得給這位高先生磕頭立長生牌位兒……」
高士奇見這母子至性,想起自家自幼失怙,眼眶也覺潮潮的,湊近了病床笑道:「我不是救命菩薩,是咱醫緣好。你這病得自心病,還得心藥來醫。有什麼事使你急得這樣,得告訴你母親。氣鬱不暢,又不肯說,依舊要結鬱,我能守在這裡等著救你?」韓劉氏忙道:「就是這個話。你怎麼會得了這個病,快把實話告訴娘!」
「……我怕……」
「你怕什麼,怕誰?」韓劉氏急急問道。
「我怕娘的家法……」
一時間屋裡一陣沉默。韓劉氏慢慢倒退了兩步,一屁股坐在了椅上,怔了好一陣才道:「癡兒子,你爹死得早,娘就你這一根苗兒,指望著你替祖宗爭氣,不能不調教你,你就怕得這樣兒!如今你大了,又懂事了,病到這份兒上,娘……還捨得施什麼家法?」說著便拭淚。
「我……」韓春和囁嚅了一下,終於說道,「……還是鎮西頭周家……和彩綉……」
「彩綉?」韓劉氏一時愣了,想了半天才問,「是那年七月十五黃梁夢社會上,頭上插了芙蓉花兒的那妮子?去年咱娘兒倆不是說好,不要那破……」她頓了一下「鞋」字終於沒有出口。韓春和無力地點點頭,說道:「是她……是娘逼著叫我說不要的……」
韓劉氏聽了沒吱聲,歪著脖子想了想,忽然笑了:「那妮兒長得是可人意的。不過已經有了婆家,這個月就要出閣了。天下好閨女多著呢!你病好了,瞧著娘給你選一個——你真叫沒出息,這也算件事兒?」「她出閣還是因為我……」兒子呻吟著道。老太太奇怪地問道:「為你?」
高士奇已聽出了眉目,蹙額沉吟,覺得這實在是個難題。卻見韓春和有點羞澀地說:「她……有了身子。」
「哦……」韓劉氏慢慢站起身來,自言自語道,「是這樣的,原來我已有了孫子……」她的目光盯著窗外的大石榴樹,半晌方笑道,「我的孫子不能叫他們作賤了——這事交給媽來辦!」高士奇聽她口氣如此篤定,心中不免詫異,瞧韓春和時,已鬆了一口氣,臉上泛出一抹血色,接著又是幾聲響屁——下通氣,乃醫家大吉之音。
早飯罷,韓劉氏命人給高士奇拿來一身新衣服換了,打著火楣子抽著水煙笑道,「虧了高先生,才學又好,醫德又高,見了多少進京舉子,總不及你。老婆子思量再三,想託你再幫個忙,不知成不成?」高士奇一身光鮮,吃得滿面紅光抹著嘴笑道:「有什麼事?你說罷。」老太太左右看看沒人,湊到高士奇耳邊小聲連說帶比劃了一陣。
「妙哉!」高士奇一邊聽一邊點頭,未聽完便鼓掌大笑:「高某讀書閱事多矣,卻沒幹過這等趣事——你若是男子,做得經略將領,但只為這個女孩子,可惜了這條計策了!」老太太格格笑道:「別折死我老婆子了,為了兒子,也只能這樣辦了。你是舉人,有功名的人,他們奈何不了你。當然別人也能幹,挨頓打吃個小官司卻免不了——為兒子是一層,媳婦肚裡還有著孫子,一救三個人,這個陰騭,足夠你掙個翰林來的!」高士奇聽得高興,端一杯殘酒「嘓」地一聲嚥了,雙手一合道:「成,悉聽吩咐!」
※※※
韓劉氏的行動迅速得令人吃驚,只預備了兩日便一切停當。當日下晚更起,叢冢鎮西周員外家秋場上的麥秸垛突然起了火,燒得半邊天通紅。蒙在鼓裡的周家哪知是計?前後大院除了老弱僕婦,傾巢而出,提著水桶、面盆、瓦罐一哄都去救火,大鑼篩得震天價響。猝不及防,韓劉氏親率全家三十多個健丁,乘著亂哄哄的人群,帶了二十五兩銀子定做的十乘竹絲女轎,一色齊整披紅掛綠,從周家正門一擁而入直趨後堂,把個懷孕的新娘子彩綉撮弄著架上了轎抬起便走。周家幾個老媽子上來攔時,被那些持著大棍護轎的家丁推得東倒西歪,早已奪路出去。
十乘輕便小轎一出大門便分了兩路。一路南行,一路西奔,照韓劉氏精心安排的路程疾趨而過,只高士奇坐的一乘在叢冢兜了一圈回到韓府,換了白日從城裡顧來的轎夫,明燈火燭順官道向北徐徐而行。
這次搶親前後沒用一袋煙工夫,但一切目的全部達到。那些轎夫個個年輕力壯,吃飽了飯,給足了銀子,走得既快又穩,一分為二再一分為二,愈岔愈遠,消失在茫茫暗夜的岔路上。被調虎離山的周鄉紳原以為是土匪綁票,回到家才弄清楚是這麼回事,氣得暴跳如雷在院裡打罵家僕,部署追尋。鬧到天明,只截回了一乘轎,其餘的竟像入地了似地無影無蹤。
「帶進來!」見轎被押著抬到當院,周鄉紳氣急敗壞地吩咐道。他早年做過一任知縣,說話中依稀還有幾分官派氣勢。他身邊坐著的孺人披著大襖,臉色青白,雙目發痴,獃獃地一聲不言語。
轎落地了,高士奇一呵腰出來,一瞧這陣仗,先是一楞,吁了一口氣便翻轉臉來,盯著周鄉紳,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官話,說道:「這是什麼地方?早聽說山東的劉鐵成常來這一帶騷擾,還以為是響馬,幾乎沒叫你們嚇死!怎麼了?你劫我的轎做什麼,呃?」
「你……是誰?」周鄉紳萬不料裡頭竟是個男人,見高士奇戴著銜金雀鏤花銀座頂子,地地道道的一個孝廉,不禁大吃一驚。
「你倒問我是誰!」高士奇眉頭一擰,說道:「我連怎麼回事也不曉得,還正想問你先生是誰呢!」
周鄉紳面色蒼白,咬著牙冷笑一聲,打量著一臉莫名其妙的高士奇,說道:「好一個舉人,通同匪盜夜入民宅搶劫民女!功名、腦袋都不要了?」
「嗬!」高士奇脖子一伸,「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栽贓?」周鄉紳用手一指轎子問道:「我問你,這轎從哪兒來?」高士奇看了看那乘轎,紅氈帷子套起的轎身,黑油漆架子配著米黃轎杠,普普通通一乘暖轎,便拍拍胸脯答道:「你是審賊還是問話?爺懶得告訴你!你敢把爺怎麼樣?難道公車入京的舉人連這樣的破轎子都坐不得?」
這一說,周鄉紳倒真地犯了躊躇:聽口音這孝廉決非此地人,轎夫又都是邯鄲老槓房的,真的錯拿了一個會試舉人,這麻煩就惹得大了。周鄉紳想想無可奈何,兩腿一軟坐在椅上,鐵青著臉不吱聲。高士奇早瞧透了這個古板鄉紳是心粗氣浮的人,不由心中暗笑,口裡反硬挺起來,厲聲吩咐道:「轎夫們,不往北趕路了,起轎回邯鄲府!看哪個敢攔我?」說著撩起袍襟便要上轎,又回頭冷笑道:「縉紳老爺,識相點,陪我一同走走,別等官票來提!」
「哎哎……」周鄉紳頓時慌了,忙將高士奇一把扯住,憋了半日才乾笑道:「誤會……誤會了……下頭人不懂事,還以為轎裡坐著小女……讓足下受驚了。」
「我不管你的事,我得走了,」高士奇說道,「這事不能算了,令嬡叫土匪搶跑了,你就該攔路行劫麼?」說著便又掙著要上轎。
那孺人卻頗明事理,見高士奇不依不饒,因起身福了一福,說道:「奴才們無端驚了先生的駕,老婆子給您告個罪。您請坐,看茶!」
「不是這一說。」高士奇見對方軟下來,就坡打滾兒苦笑道:「我如何丟得起這個人呀!」
一句話提醒了周鄉紳,愈覺不能放走這個書生。周鄉紳是個有身分的人,萬一將這事張揚出去,可怎麼好,忙陪笑道:「方才老朽急中無禮,先生萬勿見怪……」一邊往中堂讓,一邊問道:「敢問先生貴姓,台甫?」
「高士奇,字澹人,號江村,錢溏人!」高士奇卻不買他的賬,「家雖清寒無百萬家資,卻品高行潔,族無犯法之男,家無再婚之女,怎麼?還要治我搶劫之罪!」
這些話在周鄉紳和孺人聽來,句句像刀子一樣。周鄉紳請高士奇上首坐了,忍受著百般挖苦,只是低聲下氣讓酒:「請,請用酒,先用這些涼菜,一會兒就上熱的——我斟一杯先為你壓驚!」家下人眼瞧主子拿這書生沒辦法,覺著沒趣,早已散去了。
「不是學生孟浪,」高士奇飲至半酣,乜著眼笑道:「這事兒有礙——怎麼令嬡好端端地就……」周鄉紳臉騰地紅到脖子根兒,撫膝長嘆一聲沒說話。周孺人起身進屋取出一個包裹,就著桌子打開推在高士奇面前,一色十個銀餅,二百兩足紋銀子,高士奇忙驚問道:「這是何意?」
「一點點意思。」孺人說道,「一來先生受了驚,拿去買點東西補補身子;二來我瞧著先生很有才氣,想請先生幫著打算一下。」高士奇心裡明白,所謂「幫」,就是封口不讓往外說,就憑孺人這點見識,比對面這位撅著鬍子的老爺子就聰明得多。他掂掇一下,把銀子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