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玉宇呈祥 2 康熙帝誅兇釋王女.彭學仁戴罪蒙皇恩

多爾濟毫不畏懼,也不言語,一步搶上去,老鷹捉小雞似地一把將廖生雨提過來,用刀比著脖子道:「叫這群豬玀退回去,不然我一刀宰了你!」廖生雨做了多年門官,從沒經過這樣陣勢,一個朝廷命官竟被人當眾要挾,要是服了軟,以後怎麼做人?因將身子一挺,梗著脖子叫道:「都他媽是些吃才,他們才幾個人?拿……」話音未落,廖生雨的頭已滾落在地……

眾人立時大嘩。幾十個戈什哈再不怠慢,叫罵著,有的堵路,有的報信,下餘的便來拿人,大鑼敲得震天作響。遠處刑部衙門,知道是出了事,緹騎四齣,一片聲吆喝著將衙門封了。這十來個蒙古人雖悍勇過人,終究逞強逞錯了地方,眨眼之間,都被寒鴨兒鳧水般捆了個結實。

門口的事,索額圖早聽陳錫嘉說了。他正在和太子太傅、上書房大臣熊賜履、戶部尚書多濟商議調糧的事,原不想理會,事情鬧到這一步,不能不管了。索額圖因摸不清康熙對葛爾丹的態度,便看著熊賜履道:「東園公,這是理藩院戶部的事……你看怎麼辦?」

「蕞爾西域跳樑小丑,敢在天朝要地如此張狂,這還了得?」熊賜履道學大家,器宇軒昂,聽了門上人的回報,將火楣兒插進竹筒,水煙袋往桌上一墩,說道:「多濟你出去看看,問問那個逃奴是怎麼回事。將鬧事的蒙古人,一體交理藩院,會同刑部審理,依律治罪!」多濟聽了只默默一點頭,便退了出去。

多濟出去,二人接著議事,但已議不下去了。雲南前線的蔡毓榮、趙良楝二軍要糧,已令他們自籌;古北口的飛揚古軍要糧,已叫他從科爾沁和黑龍江借撥;京師糧食由於漕運不通,只好從陸路調來,雖慢些,聊可敷用。最難打發的是甘、陝兩地,到處都是被葛爾丹從喀爾喀蒙古趕進來的蒙古難民,從山西、河南調去的糧食根本不夠用。這葛爾丹派來進貢的二千蒙古人,兀自天天找麻煩!

不多時,多濟進來,說道:「回二位中堂話:那個蒙古女子不是尋常人。乃是喀爾喀蒙古土謝圖汗的獨生女兒寶日龍梅格格,漢名阿秀,是進京叩閽請旨進擊葛爾丹的。她討飯時,不防被葛爾丹使臣格隆認了出來,才惹出這檔子事兒。部裡不敢作主,請二位中堂定奪。」

「多濟,你派人去請議政王傑書。我們遞牌子進大內去!」索額圖站起身來,掏出懷錶看了看,「剛過戌初,還來得及,這事得請皇上欽定!」說罷二人抱了奏事匣子起身匆匆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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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時正牌,正是宮門下鑰的時候,蘇拉太監手提燈籠,滿院巡視,邊走邊吆呼著:「……下錢糧喲,小心——燈火喲……」這個時候,熊賜履和索額圖遞牌子,不但康熙驚異,連在上書房值夜的明珠也不知出了什麼事,自提了一盞燈籠便趕往乾清宮來見康熙。

乾清宮大殿西暖閣的炕上、几案下、貼金大櫃頂上的文書、戰報、各地的晴雨表堆得像一座一座的小丘。康熙正抱著六歲的胤礽,指著認奏章上的字。見明珠進來,把太子放在身邊,笑道:「到底你離得近,先來了——太皇太后瞧著朕太累,叫這小把戲來混混,倒有趣兒……」明珠忙請安,又拉著太子的手道:「已有好些日子沒有到千歲爺了!高了!也發福了,真個好福相……」說著從懷裡取出一塊紅薯,這是他值夜用來充饑的,說道:「小主子,吃過這東西麼?噴噴香!」太子忽閃著大眼睛,看著明珠,不敢要,嗅到一股撲鼻的香味,又捨不得。略一遲疑,便劈手奪了去,一頭拱進康熙懷裡。

「你看看,這像什麼話!」康熙笑道:「接臣子的東西哪能這樣子?跟你的太監們沒教你麼?」

「我怕……」太子抬起頭看了看康熙,「他的眼那麼亮……」說著回頭又看看明珠。明珠便訕訕地覺得沒趣。

一時,由傑書領銜,索額圖和熊賜履依次進來。康熙因笑道:「這個時候遞牌子,朕想不出有什麼要緊事。莫不是奏事匣子沒遞進來,怕朕責罰?」熊賜履先將方才與索額圖、多濟商議的調糧辦法,一一奏明,這才緩緩奏道:「臣等夤夜驚動聖駕,倒不為這些事。為的是一件殺人命案,請皇上聖裁!」便將方才戶部部院門口的事,詳細奏明了康熙。

「你們進來得對。」康熙一直緊蹙眉頭聽著,叫人把昏昏欲睡的太子抱去了,方道:「這件事朕想應分兩層兒來瞧:一層朝廷眼下無力管到西邊的事,不能和葛爾丹翻臉。格隆進京帶兩千人,這本來就是沒有王法。朕不治他的罪,也不見他,就是在想著兩全之策。對葛爾丹這人,暫不要招惹。二層他們在京師殺人,得治罪。殺人抵命,何況還殺了個朝廷命官!朝廷若是寬容,他們就會越發上頭上臉,往後還不知鬧成什麼樣子!」

傑書陪笑道:「主子說的極是。不過現在雲南戰事未畢,不宜再開戰端。他殺人鬧事,為的就是逼著主子見他,承認葛爾丹的汗位。前些日子格隆剛進京,理藩院咨問六部,沒有一個人主張開罪葛爾丹。奴才想著,既不能開罪,何妨就做個人情,把那個王女交還他,殺人之事暫不追究,他就沒了藉口……」熊賜履聽了這話,心裡很不為然,但傑書是議政王,又不好怎樣。脹紅了臉冷笑一聲道:「外藩使臣覲見天朝,哪有這麼沒規矩的?朝廷又不是打不過他,是眼下分不開身整治!六部官員說這樣疲軟的話,實在不成體統!」明珠在康熙眼前一向是打順風旗的,便道:「這事得辦得不柔不剛,恰到火候才行。他既已經稱汗,不過想著叫朝廷認可。奴才想著,不如藉這件案子召見格隆,一邊好言撫慰,一邊嚴加訓斥,將殺人犯明正典刑,豈不面面俱到?」

「那個王女呢?」索額圖冷冰冰問道,「格隆覲見時,如果提出:『我們索要部落的仇人,你們為什麼袒護?』怎麼辦?」

這是個沒法處置的難題。既要撫慰葛爾丹,就不能授人以柄。康熙早就接到密奏,說土謝圖王女流落中原。他曾密諭各地方留心訪查,不料她卻近在咫尺,想讓她住進宮來,想想又覺不妥。正沒做理會處,明珠手一拍,說道:「連夜悄悄放走她,這叫死無對證!這麼大個中原,他們到哪兒去尋?」

「放到何處?」康熙說道:「她是進京告御狀的,放出去,依舊要來,怎麼辦?」

熊賜履沉吟良久,說道:「也只好如此……臣連夜叫個家人把寶日龍梅帶出京,安置在臣湖北老家,待將來有機會再說吧……」

當天計議定了,大臣們方辭出去,康熙便打開奏事匣子連夜披閱奏摺。

第二日,康熙和上書房大臣齊集乾清宮光明正大殿接見格隆。昨晚看了葛禮的奏摺,他氣得暴跳如雷,命熊賜履草詔,將于成龍即刻緝拿進京,交部嚴議。但擬了兩稿,他都不滿意,總覺得好像欠缺點什麼。他陰沉著臉,望著外頭霏霏細雨,眼看著格隆進來,忙收住了神,待格隆行過了禮,方問道:

「格隆,你曉得這是什麼地方?你居然放縱部下擾亂京師,搶劫民女?你要造反麼?」格隆忙叩頭道:「這是博格達汗的帝城!請天子鑒諒,我是博碩克圖汗忠實的部下,我們大汗的有令:無論何時見到土謝圖部的人,一律格殺勿論!所以與戶部衙門發生了衝突,令人遺憾。」

康熙格格一笑,說道:「你大概還在想,這個地方是元大都吧!或許,你還想朕是女真人的後裔,女真人曾是你們祖先手下的敗將?如今女真人的後裔卻受你的三跪九叩的大禮,心裡有點不是滋味,是不是?」格隆被問得一怔,忙道:「不,不,不,我們博碩克圖汗的人都知道:蒼天只保佑有德的人。我們臣服大博格達汗。我們來進貢,只是不知為什麼博格達汗不肯接見我們!」

「你不像個臣服的人,所以朕懶得見你!」康熙臉上毫無表情,「朕已下詔,命將殺人兇手正法了。」

「求皇上鑒諒!」格隆大吃一驚,「多爾濟是臣派去的,要殺,殺我!」

「晚了,」康熙說道,「此時他的頭已經落地了。」

格隆渾身一震,雙手據地盯著康熙,半晌才道:「皇上,這會引起兵端!他是在追寶日龍梅!」康熙大笑道:「漫說他追錯了人,就真的是寶日龍梅,她既在京城就應受國法保護!你說啟兵端,好呀,來吧!——告訴你,朕七十萬大軍已經搗毀的吳三桂的老巢,正愁無用武之地呢!」格隆沒有料到康熙會說出這些話,頓時氣得臉色蒼白。

「國法、天理、人情,應該這樣。」康熙忽然變了口氣,顯得溫和可親。「如果有人在準噶爾犯了禁令,你們的葛爾丹難道就不管?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丟臉。朕這是為你好。也是為葛爾丹好——大家都要顧全名聲嘛!你說是不是?」

「是……」格隆嚥了一口唾沫,聲音有點顫抖。

康熙微微一笑,起身一彎腰,扶起了格隆,拍拍他的肩頭笑道:「你生這麼大氣,何必呢?你是阿拉布坦的人吧?多爾濟仗著和葛爾丹是結盟兄弟,分走了你一大塊草原,有這事沒有?朕不是挑撥吧!他犯了王法,誰救得了他?你又何必難過?」格隆聽著這又體己、又堂皇的話,心裡逕自一熱。楞了半晌才吶吶說道:「他是副使,我……回去……」「你回去不要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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