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十七年的秋天,連綿淫雨來到人間。自白露過後,老天爺便發了邪,不斷頭兒只是下雨,或淅淅瀝瀝,或飄飄灑灑,不是重雲濃霧,便是蕭蕭冷雨,總無三日晴好。直隸、山東、陝西、河南新修的驛道像一條條泥龍蜿蜒伸向遠方的雨簾。渾黃的潦水從田裡流到農民冒雨培起的毛渠,再進塘溝,匯至大渠。永定、滏陽、海河、滹沱、運河一時都變得暴跳如雷,咆哮著,呼號著;捲著泥沙、草根、樹葉、秸稈、斷檁殘梁、各類瓜果……打著可怕的漩渦奔沖逆折,泛起豆漿一樣的白沫滾滾東去。
最令人膽寒的還是黃河。一望無際的河面上,淒風將白雨掃來掃去,攪成團團水霧,狠狠地拋向狂浪滔天的濁流,發出悶雷一樣的河嘯。江南省清江縣地處黃、淮、運三河交界處,自交秋以來,淮水上游高良澗、板工等決口二十六處,高家堰石堤決口七處,黃水、淮水沖決千家崗,灌入瀾泥灘,將清江縣的清水潭灌得水高丈五,登城一望,冥冥渺渺,黃浪無涯。
清江城是一座新築小鎮,因地處交通要衝,朝廷設了糧道、鹽道,往來漕船常在此放纜打尖,漸次成了集鎮,其實平日僅有萬餘人口,但此時四面被水圍困,災民擠入城中避洪水,竟一下子驟增至十餘萬人。所有城內館舍店肆、棚菴廬簷聚滿了面黃肌瘦的人群,一街兩行堆得到處是濕淋淋的行李,城裡所有賣吃的店鋪全關了門,一張平日只要一個大子兒的麵餅,要花一兩銀子才買得到。
清江縣令于成龍,因境內出了逆倫案,已經被革職卸任,新委縣令尚未來,就連摘印官也一同被困在城內。處在這種情勢下,于成龍不肯交印,摘印官怕擔待責任,也樂得聽他自為,自己躲進東門內大糧庫去享清閒。于成龍原是山東人,乃兄老於成龍是著名清廉的臣子,官居山東巡撫。于成龍幼承母訓,一心做清官,不料去歲兩江總督葛禮做壽,他只送了一雙布鞋做禮,惹得葛禮大為光火,便尋事參了他,其實逆倫案各縣都有,大家心照不宣,上下做了手腳,一點事也沒有。于成龍偏不識趣,撞了這晦氣也是情理中的事。
此刻雨已暫歇,于成龍攙著年過五旬的母親於方氏站在清江城南門箭樓下,悵然望著遠處一線露出水面的黃河大堤。兩個人的衣裳似乎不耐秋寒,身子有些瑟瑟顫抖。四五十個護城的衙役個個泥漿滿身,東倒西歪地靠在箭樓壁下小酣。
「成龍,」於方氏半晌才道,「看這天,一時恐怕還晴不了吧?」
于成龍搖了搖頭,清癯的面孔上一點表情也沒有。他從懷裡取出邸報,遞給母親,說道:「娘,這是朝廷遞來的邸報……」老太太輕輕推開,說道:「娘的眼不中使了,這幾日又上了一層翳,越發不行了,你說給我聽聽。」于成龍抖開紙看了看,低聲道:「是。一件是朝廷命安徽巡撫靳輔進京述職的邸報;一件內容是調撫遠參議將軍任奉天提督;再一件是鄭州花園口決口——上游鄭州既決口了,這裡的水就漲不起來了,母親您就放心吧!」
「我老天拔地的,死都死得著了,有什麼怕的?」一陣涼風颯然而來,於方氏被嗆得猛咳,于成龍忙替她捶背,卻被她一把推開手去,喘吁吁說道,「要緊的是城裡聚著十幾萬人,又凍又餓,怎麼消受得了?你是這地方的父母官,得趕緊打主意——聽說昨個兒又餓死二十好幾!」
這件事正是于成龍最犯難的!守著糧庫裡的麥山米垛,城裡幾乎家家斷炊,他覺得揪心般痛苦。但糧庫卻不歸他統屬,且不說摘印官梁守義住在那裡,單是糧庫守備、道台都是比他大著幾級的大官。這件事真正叫人難為。于成龍聽著母親的話,沉思著說道:「娘,兒子知道,餓死百姓兒也心疼。我已經叫人去請梁大人、郭真守備和韓春道台一同查看災情,總會有法子的。」說著便把母親攙進箭樓裡頭安置了,叫起衙役們,說道:「一同到庫裡走走。」
剛剛出來,卻見梁守義和郭真、韓春三個人帶著幾個師爺提著袍子拾級上城。韓春因是道台,職位最高,兼統文武,走在前頭,見于成龍站在上頭,忙拱手寒暄道:「成龍兄,辛苦辛苦!唉呀呀,幾天不見瘦得這樣兒了,缺什麼東西找我嘛!」
「韓觀察,梁大人,郭大人,」于成龍行了禮,一邊將他們讓進箭樓廳中,坐在石條凳上,一邊說道:「卑職今早差家人於祿至府上下書,想必已經展讀了?」
三人聽了對視一下,韓春笑容可掬地說道:「大札已經拜讀。先生拳拳愛民之心兄弟已是瞭然於胸。不過開倉濟災,事非尋常啊……呵呵,老兄在這裡已是兩年有餘,這個規矩還不曉得?兄弟愛莫能助啊!」梁守義聽了笑道:「就是這個話。這幾日我們幾個公餘閒論,言及老兄。清江城這次安然度過洪汛,水總算沒進城,全仗老兄領著人日夜防護,這就是大功一件。兄弟是葛憲台派來摘印的,這個印呢,兄弟就作主先不摘了,回去稟知憲台大人,恐怕還得重加保奏呢!」
于成龍聽著,揣摩著他們的話意,半晌方冷冷說道:「我本蕭然書生來,也願蕭然書生去。梁大人既未摘印,兄弟此時仍是一城守牧,朝廷備糧原為百姓,幾位大人都曉得,三日來城裡已餓死七十餘人。萬一激起民變,內無兵,外無援,請問誰承擔責任,又如何善後?」「我們到這裡拜會貴縣,也正為這事。」郭真不安地說道,「城裡百姓已經在商議聚眾搶糧。不瞞老兄,昨日糧庫門口已打死了三個鬧事刁民……」于成龍嘴角閃過輕蔑的一笑,說道:「既是鬧事,來一個打死一個,來兩個打殺一雙,何等爽快!他們鬧事到庫裡,正是閣下該管,兄弟有什麼法子?」
郭真是武莽出身,哪裡聽得出於成龍話中揶揄之意,乾笑一聲說道:「若是萬人起鬨,兄弟也是鞭長莫及,何況守庫兵士都是本地人,都不願下手,誰他娘的有辦法?」
「所以我們來,就是想借重貴縣。」梁守義聽郭真說的粗魯,不禁皺皺眉頭,身子傾了傾說道,「來這些日子我已看出,老兄雖遭了事,但仍是眾望所歸,此地百姓肯聽你的。老兄由你出面曉諭一下,彈壓一下,定會收效。過了災日,上峰難道不來賑濟?——也就是十幾日的光景麼。」
裡屋的於方氏聽著,實在忍不住了,拄著拐杖幾步出來,朗聲說道:「十幾日光景,你知道十幾日斷糧是怎麼回事嗎?那是上千條人命!」她站在門口,滿頭白髮巍巍顫顫。
「你是誰?」眾人正議得不可開交,猛聽局外有人發話,都是一怔。梁守義見是個窮老婆子,斷喝一聲道:「這是你說話的地方?你……」韓春卻認得是于成龍母親,忙止住了梁守義,說道:「這是於大人的高堂。……老太太,你有年紀的人了,好生歇著吧,我們不是正在商議辦法麼?」
於方氏哼了一聲,並沒有退下,扯過一根條凳坐了,拄杖略一沉思,侃侃言道:「女人不當過問政事,我自幼讀書豈不明白?但如今為民請命,也說不得這個規矩——匹夫倡亂,一呼百應,古來教訓有多少?城外之水可用土擋,城內之水可以覆舟。一旦激起民變,老婆子敢問誰來承擔?」說著將頭輕輕一晃,竹杖輕輕點地,目中雖然無光,臉上猶似嚴霜。
幾個人都被弄呆了,老太太義正的言詞,從容的舉止,大家的風範,一下子鎮住了幾個官員。
「那,依老太太之見呢?」良久,韓春方回過神來問道。
「我兒子的主意對,」於方氏冷然說道,「如今情勢,只有開倉賑災,別無良策!」「糧食有,」韓春冷笑一聲說道,「但既不是我的,也不是于成龍的。那是朝廷的皇糧,今年還欠一百萬石沒來及運往直隸……」於方氏介面笑道:「那太好了,正好拿來解救燃眉之急——成龍,你打欠條,借糧一百萬斤救濟災民,事過即還。」
「是!」
「慢!」梁守義一擺手,格格一笑踱至於方氏面前,背著手躬身說道,「老太太,一百萬斤就是一萬石,按一石米五錢計,是五千兩銀子,於大人囊空如洗,嘻——這筆開銷,守義倒要請教自何而來?」
於方氏聽了呵呵大笑,說道:「虧你大人名叫『守義』!豈不聞義之所在,雖有害而不趨避?五千銀子我還得起,我也不信百姓將來不還錢——請出筆墨來,寫!」衙役們站在箭樓內外,早聽呆了。他們自己家裡也早已斷了糧,巴不得有這一聲,忙將于成龍平日批閱文牘的文房四寶端了出來。
「不行!」韓春職司所在,深知事關重大,身子往後一仰,斷然說道,「這糧食是軍餉,皇上有專旨調撥給施琅軍門練兵用的。動了一粒,在座諸公都有罪!」
「與其殘民以逞,不如曳尾於泥塗!我不信你們這幾個官命比幾萬百姓的命還值錢!」
郭真見不是事,忙道:「我們都是皇上臣子。老太太,這忠孝二字,忠在前啊,我們怎好違抗天命呢?」話未完,於方氏便頂了回去:「孟子云: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你明白麼?」
于成龍早就想硬借糧,只是知道關係重大,將來獲罪深重,怕連累了老娘。廳中這番唇槍舌劍,老太太竟比自己還來得硬挺,于成龍不由一陣慚愧,立起身來到書案前,刷刷寫了幾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