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大內禁軍都換了生人,小毛子很費了些周折才說服了善撲營的守軍,帶他見了內務府堂官,才放進宮去。這一夜他一直像被惡夢追逐著,直到此時,他的心一點也不輕鬆:宮裡總共千餘名太監,便有三百餘人在會,中間五十多名太監還拿到了「紅帽子」。單這一點,就叫人膽寒!
「奴才小毛子恭請聖安!」
康熙正在養心殿燈下披閱奏章,聽自鳴鐘響過十一下,已至子初時分,正要起身舒展一下筋骨,見小毛子突然跪在面前,真是又驚又喜:「是你回來了!起來,那邊坐了——出了什麼事,這麼久不回來?你是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
「奴才沒什麼,」小毛子異樣地笑笑,「這都是份內的差事麼,萬歲爺准了奴才這幾日的假,奴才母親已在家叩過頭了,託主子的福,她的身子已經大好了。」
康熙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毛子,揣度他這雲天霧地的話是什麼意思。小毛子生怕他再問。起身過去將一件白狐裘捧過來,一邊笑道:「幾日不回來,宮裡的規矩都改了,連乾清宮那邊都沒有燈,魏大人他們也都不在這兒侍候了。外頭這麼冷的天,萬歲爺去儲秀宮,得披上這個。」康熙想想,不禁啞然失笑道:「你怕什麼!朕也不笨!你瞧瞧這裡……」說著,對帷幕後邊的一人笑道:「小魏子!小毛子想你們了,出來見見吧。」
話音剛落,帷幕已經打開,裡頭一溜木杌子,並排兒端坐著五個一等侍衛,魏東亭、圖海、狼瞫、穆子煦、強驢子一個個衣冠整肅,掛劍危坐。還有一個文文氣氣的周培公,八字眉下的一雙眼睛又黑又深,閃著晶瑩的目光。除了圖海和周培公,都在看著小毛子微笑。
「我的娘喲!」小毛子一口氣鬆了下來,兩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到地下,胸口一甜,吐出一口血來。康熙忙命強驢子扶他起來,驚問:「你這是怎麼了?」小毛子道:「宮裡頭的事嚇人的很,要不是爺的保駕將軍都在這兒,小毛子就得斗膽誆萬歲到娘娘那裡才敢說!只消那邊一起事,全宮立時就會大鬧起來!」接著,他才若斷若續、有氣無力地將方才的遭遇、楊起隆的布置一五一十說了個細。
「請萬歲當機立斷!」周培公剛剛聽完,忙向前跪下道,「事已十萬火急!」
康熙也感到事態嚴重。小毛子這一出走,楊起隆極有可能立即起事。京畿附近的手下五千軍馬,散處城內城外。兩萬紅帽子若真地聚齊,確實難以應付。
「圖海!」康熙突然厲聲叫道。
「奴才在!」
「善攻人者藏其機,匕首將出而神色坦然!」康熙咬著牙,眼裡放著冷峻狠毒的光,「十三處起事地點及捉拿吳應熊、楊起隆的差使由你和周培公去辦!」
「扎!」
「放出你們的手段!」
「扎!」二人又是同聲齊應。
待他們出去,康熙轉臉又吩咐魏東亭:「你去隆宗門北,熊賜履、索額圖、遏必隆,還有米翰思、明珠他們都在那裡值夜,又都是手無寸鐵的書生,宮掖有變,傷了一個,唯你是問!」
「扎——只是萬歲這邊……」
「豈有一宮皆反之理?」康熙冷靜地說道,「朕這裡應付得了,滿打滿算他們只有三百餘人,有什麼了不得的?」說著便又對狼瞫說:「傳旨儲秀宮皇后、貴妃鈕祜祿氏,叫惠妃帶著皇子,即刻至慈寧宮陪伴太皇太后慈駕,將慈寧宮太監全都扣起來,命其餘各宮主事太監將宮門封了,一律不準任何人出入。你與朕守好慈寧宮便是功勞!」
狼瞫聽完康熙的旨意,忙叩頭答應:「是——穆兄、姜兄(強驢子本名姜立子),你們要多擔待些了!」穆子煦嚴肅地點點頭。強驢子搓了搓手笑道:「你快辦你的差吧!別學魏大哥那樣,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的——我們省得!」
「你受累了。」康熙待一切安排妥,便過來撫慰小毛子,「先到後頭歇歇,事完了朕放你半年假,好生調養一下——來人,扶小毛子到後頭去,再點燃十支蠟燭來!」
「回萬歲爺的話,」養心殿副管事太監侯文走過來跪稟道,「自臘月十五萬歲下旨嚴管燈火,各宮各殿的蠟燭都是數著數兒給的,咱們也沒多餘的。若再添十支,兩個時辰以後,養心殿就得黑著了。」
「放屁!」康熙咆哮大怒,「嚴管燈火是怕走火,怎麼連朕也管起來?即刻派人去領!」
侯文慌得連忙跪下:「奴才豈敢欺主!只是燭油庫的劉朋今晚不在宮裡,這會子不好尋他。」
康熙氣得無話可說,擺擺手道:「滾!把養心殿各房太監的蠟都拿來——明日多領些!」說完復又坐下,看了幾行奏章,覺得心亂如麻,索性靠在大迎枕上閉目養神。穆子煦和強驢子睜著虎彪彪的雙眼守護著康熙。
醜末時分,火起了。先是城東北響起爆炸聲,將冬夜中沉睡的北京城撼得一震。接著西邊又是一團火球,炸雷般響了一聲。矇矓中的康熙瞿然開目,大踏步走出殿來,立在丹墀下觀火——只見臥佛寺方向,濃煙沖天而起,火光照紅了一片。康熙未及細想,西南邊鼓樓也起了火,這次響聲更大、火光更亮。接著便聽到宮外四處響起鑼聲,順天府、兵部衙門、善撲營、九門提督府的大鼓擂得山響,號角聲此起彼伏。急促的馬蹄聲敲擊著宮外御街堅硬的凍土和石板道,還夾著婦女和孩子驚恐的哭聲、尖叫聲和咒罵聲,北京城陷入了極其恐怖和不安的混亂中。
康熙算計著,已到了雙方動手的時間。圖海他們能維持六七處就算不錯。見到只有三處起火,康熙不禁點了點頭,高興地對穆子煦道:「圖海搭上周培公長進不小,若能拿住賊首,那可……」話音未落,宮中燭油庫也著了火。
霎時間,大內一片騷亂。滿宮到處人影幢幢,鬼哭狼嚎。養心殿大院也像突然炸了營一樣,太監們沒頭沒腦地大叫大嚷,到處亂竄亂鑽,所有燈燭突然一齊滅掉,一片黑暗混亂。
「侯文掌燈,掌燈!」穆子煦大叫一聲,和強驢子同時拔劍在手,挾了康熙至養心殿琉璃照壁跟前靠牆立定。
侯文渾身抖得篩糠,抱了二十幾支蠟燭過來,心慌得連火也打不著。穆子煦急得一把將他推個仰面朝天,晃著火摺子瞧時,不禁呆了:原來蠟燭芯全被抽了。強驢子大怒,上去一腳踏住侯文,獰笑著問道:「你八成是那個屌朱三太子的人!」
「不不……不……」侯文嚇得連話也說不清楚。
「去你娘的吧!」強驢子一劍剜了下去,「不是反賊,抽去蠟芯幹什麼?」
正混亂間,垂花門像打雷似地被撞開了。霎時養心殿院子裡更加混亂,太監們連嚎帶叫,像沒頭蒼蠅般亂竄:「天爺爺、祖奶奶——反了,反了!」一個太監舞著刀,一邊大叫「捉拿反賊」,一邊撲向照壁。穆子煦護定了康熙一動不動;強驢子一個箭步,一把將那持刀的太監擒了過來,順手斜刺一劍,血如泉噴一般灑了康熙一身。接著垂花門邊又響起嘩啦一聲,一群人點著五六支火把擁了進來!強驢子大吼一聲:「好賊!」撲上去便要動手,卻被穆子煦一把扯住,急忙說道:「是老佛爺來了!」
來人真的是太皇太后!康熙心中一陣激動,熱淚奪眶而出。定睛看時,皇后赫舍里氏、貴妃鈕祜祿氏一邊一個攙扶著白髮如銀的孝莊太皇太后。火把光映照著狼瞫,只見他提劍瞋目侍立在一旁。
「墨菊,多點幾個火把!」皇后赫舍里氏大聲吩咐道。她懷孕已近九個月,中氣有點不足,卻顯得沉穩有力,「強驢子在哪裡,快出來答話!」
強驢子正逮住一個太監猛抽耳光,聽見皇后招呼,忙一縱身過來,在火把光亮中躬身答道:「主子娘娘,強驢子在!」
「我乃六宮之主,天下之母!」赫舍里氏厲聲說道,「你改名武丹,今日許你在宮中大開殺戒!」正說話間。從暗地裡竄來一個黑影,旁邊侍立的墨菊舞著火把去抵擋,早被來人一刀砍中了小腿,「咕咚」一聲栽倒在地,連皇后也被撞得打了一個趔趄。
武丹大怒,他原是關東馬賊出身,性子最是殘暴,自跟了康熙,受了很多約束,更不能隨便殺人。見造反太監如此猖狂,武丹大吼一聲:「奴才謹遵娘娘懿旨!」飛身撲過去抓住那人後項衣領,只一扭,翻扳過來,用劍從那人胸口直劃到肚臍下,一把掏出心肝來丟給呻吟著的墨菊:「吃了他的心,就不疼了!」見他如此凶惡,皇后嚇得閉上了雙眼,太皇太后儘管見多識廣,也禁不住合十唸佛。
見狼瞫和穆子煦已護定了這干主子,武丹怪叫著撲向黑地裡,瞧見帶刀的便殺——橫豎宮中早有規定,太監們不許私藏刀刃,所以被殺的一個也不冤枉——他一連殺了五六個,都是開腸破肚。嚇得太監們魂飛天外,再不敢亂竄。只餘下二十來個,大約是喝了燒過的符,紅著眼握著刀,一邊狂叫一邊唸咒語:「天皇皇、地皇皇,大災大難沒處藏……」向康熙身邊撲了過來。
這一來形勢便十分明朗了。狼瞫為人精細冷靜,瞧準了中間一個為首的,便從火把影中「嗖」地一聲冷不防鑽了出去,將那人劈胸一把拖至火把當中,向他後腿窩猛地踢了一腳,那人噗通一聲跪倒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