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43 冬雲遮天師生重逢.薄雪蓋地俠骨捐身

一批批派往雲南的信使有去無回,使移居通州行宮的康熙愈來愈焦灼不安。寧靜有時候便是無聲的恐怖,沉重的壓力在寧靜中無形地加強,迫得他透不過氣來。太皇太后也怕過重的壓力使康熙承受不了,便叫蘇麻喇姑前往通州。她畢竟自幼就照料康熙,脾氣心性兒摸得透,說說閒話、談談佛禪,也能解一解心中煩悶。

行宮就設在通州北一座荒廢了的關帝廟內,康熙見她來了,心裡也自是歡喜,便命人在殿後收拾出一間精舍,讓她起居靜修,每日處置完政務,便踱過來和她攀談。

「慧真,」康熙這日進來,見蘇麻喇姑剛打坐完畢,便在炕沿上坐下,用火剪撥著已經燒得很旺的炭火,微笑著問道,「你雖是出家人,朕卻仍瞧著你是大姐姐,朕現在心裡極是不安,據你看,西南是個什麼癥候?」

蘇麻喇姑似乎有點不勝其寒,自康熙八年,她斷了葷,並連油也不用,身子是很弱的。她伸著枯瘦的手烤著火,所答非所問地說道:「天變了,今兒一早出去,已經飄下細雪。進了臘月,外頭運河凍得鏡面一樣。小毛子這麼久沒有音訊,我想這地方住得太久了不好,萬歲還是回宮辦事為好。」

康熙其實也正想這件事,這裡雖嚴密些,召見大臣卻不方便。西南若無事,早該有信傳回;西南若有劇變,也就無密可保。他很快就明白了蘇麻喇姑這話的雙重意思,便笑道:「是啊,朕也想著該回去了。也真怪,楊起隆他們叫小毛子去有什麼事,這麼久不回來?莫非瞧出什麼破綻了?」

「什麼事都要想到。」蘇麻喇姑蒼白的頭髮微微顫動,「這是非常時期。」康熙聽了,感慨地說道:「確實如此。這幾日朕心神不寧,覺得處處是不祥之兆。在孫延齡之後,王輔臣受人脅迫,也叛了。范承謨幾乎一天一個六百里加急,奏報福建情形,又說不出個所以然,李光地一去毫無音信,陳夢雷去耿家做了官,是吉還是凶?王輔臣反了,他兒子王吉貞怎麼辦?吳三桂若反,吳應熊又如何辦?難哪!」康熙深長地透了一口氣,他心中更大的隱憂還沒說出來:自十一月以來,京官們便紛紛告假,「丁憂」的也愈來愈多,這不是好兆頭啊!蘇麻喇姑見他如此焦慮,便安慰道:「也不要疑得太多。我雖好久不問俗事,冷眼兒瞧,李光地和陳夢雷還是像有良心的。」

「文人無行。」康熙引了一句成語,呵呵一笑道,「他們都是漢人,用他們漢人說法,就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大師,什麼時候都不敢忘了這話,朕這個天下,格外難坐呀!」

這話說的雖是一般漢人,但因蘇麻喇姑與伍次友以前有那段姻緣,她聽來卻有點刺心,便起身笑道:「外頭雪景必定好,出去走走可好?我估摸何桂柱也該給萬歲爺送公事來了。明兒還要啟駕回宮,再來這地方兒,可就沒有這麼方便了。」

「也好,」康熙站起身來,也不叫人,自己拽了件羊皮風毛的金絲猴皮袍披了,便同蘇麻喇姑一齊走出大殿。守在簷下的魏東亭朝狼瞫和穆子煦使了個眼色,三人便遠遠尾隨在康熙二人的後面。

天雖陰得很重,雪卻下得很小,零零星星的,地下只薄薄地蓋了一層白霜。康熙手搭涼棚,遠遠瞭見里把遠的河灘上圍了一片人,挨挨擠擠地似乎在瞧什麼熱鬧,笑著遙遙一指道:「大師暫且做一會俗人,一同瞧瞧熱鬧可好?」蘇麻喇姑聽他說得有趣,一笑道:「做和尚心不靜不如世人,做世人心靜強似和尚。萬歲既發了話,謹遵聖命!」

二人在朔風中踏著凍土南行,約行半里許,便見何桂柱帶著十幾個弁從飛也似地打馬迎來。何桂柱一見康熙,立刻滾鞍下馬,伏在地下,口裡吐著白氣說道:「奴才何桂柱給萬歲爺送摺子來了!」康熙見他眉毛鬍子並頭髮上都帶了白霜,回頭對蘇麻喇姑笑道:「咱們在廟裡烤火說話,又穿得暖,不想他們凍得這樣。」便說道:「起來吧,叫他們把摺子送去,你和我們一同去散散心。」何桂柱爬起身來,搓手跺腳地說道:「敢情是冷!今兒已是臘月初十,快過小年了!」

三人走近了人群,方知是兩個江湖藝人在做場。圍觀的竟有上百人,有的縮著脖子,有的袖手跺腳。康熙覺得甚沒興頭,便道:「還不如到那河邊去瞧瞧呢!」

話音剛落,忽聽裡邊一陣錚錚琴音,一個女腔悠然而起。

「這唱的什麼?」何桂柱聽到咿咿呀呀的唱腔,聽不清詞兒,詫異地說道,便側身擠了進去。他身著官裝,人們便漸漸閃出一個衚衕來。康熙聽著琴音,不禁點頭讚賞:「不料此地竟有這樣高手!」蘇麻喇姑卻不言語。

何桂柱擠到人群的前頭,才看見是個衣著單薄的女歌手拍雲板婷婷站著在唱,再瞧一旁操琴伴奏的人,駭得幾乎暈眩過去:竟極像伍二爺!他猶恐是眼花,揉了眼再瞧時,那人卻低頭勾琴抹弦,半蒼的頭髮微微抖動,再瞧不清面目。他想喊,遲疑了一下沒有開口,聽那女子又唱道:

蕭蕭湖河經此過,苦為心憂受折磨。

踏跛繡鞋埋雪徑,吹殘雲鬢入風窩。

沿途賣唱推恩少,仰面求人忍辱多。

欲賦歸兮歸不得,夕陽回首淚滂沱。

唱到此處結音。因歌詞悲苦,歌聲悽愴,四周的聽眾發出一片唏噓聲。何桂柱也覺鼻酸,低頭拭淚再瞧時,正與伍次友四目相對!再無半點差錯,操琴人正是帝師伍次友……何桂柱驀地心中轟然一熱,失聲哭叫道:「二爺,我的好伍二爺呀!」

他不顧一切,雙手扒開發楞的人們,撲倒在地下膝行數步,雙手緊緊摟住坐在冰冷的石墩上撫琴的伍次友,號啕大哭:「二爺!你……你竟落到如此地步……柱兒有罪,有罪呀!」人群一陣騷動,外頭也是一片嚷嚷。原來蘇麻喇姑已背過了氣,臉像蠟一樣煞白,康熙扶著她。……剎那間場內場外都騷動起來,連唱曲的雲娘也看怔了。

康熙也是萬箭攢心,百感交集,把昏迷著的蘇麻喇姑交給穆子煦照看,自帶著魏東亭踱了進來。狼瞫便抽出鞭子虛趕看熱鬧的人們:「走,走!有什麼好看?當心鞭子了!」

「伍先生,」康熙見伍次友落魄到如此境地,心中又酸又熱,上前輕聲說道,「是龍兒不好,害得你這樣……你真苦了……」說著便落下淚來。

伍次友像在夢裡,先是一陣惶惑,猛見是康熙,大吃一驚起身道:「是……龍兒!你怎麼會在這裡?外邊諸侯有叛麼?宮內有姦邪相害麼?」

「沒有。」康熙感動得身子微微發抖。這位親如長兄的老師,一見面便引用春秋司馬穰苴的話,諫責自己不該輕出宮闈。但內中情由又非三言兩語能說得清,遂拭淚勉強笑道:「我聽老師的,一會兒就回去。這裡太冷,我們到那邊廟裡去說話吧。」

雲娘本欲一走了之,因見蘇麻喇姑昏倒,穆子煦半掖半扶的不好看,只好勉強過來給康熙行了禮,自負了蘇麻喇姑回廟裡去。康熙瞧著雲娘,想起那年沙河堡的事,又是一陣感傷,強打精神笑道:「今日在此重逢,舊憾可以盡釋。難得這樣巧,這樣齊全!」說著,便命眾人回廟裡。

好半天,蘇麻喇姑才醒過來,聽著外頭康熙正吩咐人到通州沽酒辦菜,便扶著雲娘踱了出來。

整整三年沒有見伍次友了,此時近在眼前,蘇麻喇姑不禁仔細打量他一眼。見伍次友裡頭穿一件天青布袍,已是又髒又破,腳下穿的那雙雙梁布鞋還是自己做的,已破得露出裡頭的白襪,飄零流落至此,仍是不失昔日溫文爾雅的氣度,披著康熙的金絲猴皮袍,從容笑談。蘇麻喇姑只略一點頭,示意為禮,抽開雲娘的手,便坐在神案前的蒲團上,閉目打坐。何桂柱忙得乾轉,因見康熙和伍次友說正經事,便又復出來,站在魏東亭旁,等著採辦酒席的人回來。

「先生,」康熙雙手按膝,傾身向前說道:「方才已將情勢說了個大略,下一步該如何辦?」

「聖上!」伍次友恭肅答道,「既要撤藩,就要備戰,選將乃是當務之急,萬不可遲延了。」

康熙輕輕點著頭,又聽伍次友道:「臣不懂軍事,既然周培公說決戰在湖南,主上應速調大軍集於荊襄、漢陽、南京布防,北京直隸所有亂黨,應從速殄滅,穩住我方陣腳才是。」「先生說的是,朕打算任命安親王岳樂、簡親王喇布掌管中路總局,圖海和周培公對付西路王輔臣,康親王傑書對付東路福建,吳三桂若反,就在湖南滅掉他的生力軍!」

「好!」伍次友聽著想著,不禁失口讚道,「皇上可謂算無遺策!臣這數年也曾私下替皇上謀劃過,總共得了八個字,不知……」

「哪八個字?」康熙眼中放光,急急問道。

「先勘東南,再定西北!」

「嗯!」康熙立身起來,背著手低頭沉思,良久,突然大笑:「先生到底是朕的啟蒙老師,知我者莫過於先生!」

「臣以為此八字,可奠我大清萬世基業!」伍次友離座躬身道,「陛下當為亙古未有之聖君,雖唐宗漢武亦莫能及之!」

康熙一笑,正待再說,何桂柱興沖沖進來笑道,「筵席辦來了,請主子示下!」康熙遂笑道:「往後有日子呢,慢慢說吧——瞧眼前這些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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