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派保柱入宮,小毛子不但知道,而且他就在額駙府陪吳應熊吃酒,專等皇甫保柱回來。自從吳應熊親自拜訪了鼓樓西,楊起隆便派小毛子專門負責與吳應熊的聯絡。這正是小毛子和吳應熊兩個人都求之不得的,所以一拍即合。
一聽說皇甫保柱入宮,小毛子的臉就變色了。吳應熊見他如此不經世,撫著他肩頭格格笑道:「虧你還是見過世面的,這麼一點小事就被嚇得掉了魂兒?放心!他的本事不在你說的那個胡宮山之下,就是盜不出東西,也決計出不了事!」
小毛子聽說不是行刺,心裡雖略覺放寬,但還是忐忑不安,坐不寧,立不穩,想走開又怕吳應熊起疑;強打精神陪著,又怕恍恍惚惚中露出馬腳來。他吃了幾杯酒後,便推說若是多吃了身上愛起癢泡兒。吳應熊雖奸,怎奈這是一個雙料的人精猢猻,倒真被他瞞哄過了。
保柱回到府中,已是丑正二刻,吳應熊還在心神不定地自飲獨酌,小毛子因熬不得困,坐在一旁也瞇著眼「釣魚兒」。聽到院中有聲息,兩個人同時一驚。吳應熊站起身來,三步兩步跨出外廳,與滿身冰雪的保柱撞了個滿懷。小毛子見保柱面無殺氣,身無血跡,壓在心裡的石頭落了地。他又找座兒又擰熱毛巾,還忙著尋乾衣服給他換,保柱剛揩過臉,便一杯燙好的熱黃酒遞到了手裡。吳應熊不禁笑道:「你這猴崽子真會巴結人!」
「咱本來就是侍候人的麼!」小毛子一邊忙著給二人布菜斟酒,一邊笑道:「沒這兩下子怎麼當差!」
「世子久候了!」幾杯熱酒下去,保柱精神體力都好了些,笑道,「幾乎沒把命送在那兒,乾清宮守護得鐵桶一樣,根本沒法下手!」
吳應熊一怔,忙道:「辦不成就不辦,再想別的法子吧……只是你在那裡頭太久了,叫人懸心哪!」小毛子也道:「那裡的人我全知道,厲害的很!魏東亭、狼瞫他們,一個個都是夜貓子投生的!你能平安回來,就得唸得上三千聲南無阿彌陀佛了!」
「笑話!」保柱心裡通通跳著,繃著臉道,「我要是肯空手回來,為什麼還耽誤到這個時辰?」說著從貼身處取出那支令箭遞給吳應熊道,「這是世子的福氣,老天爺叫世子順利返回!」
吳應熊眼中放出歡悅的光芒,正像一隻餓貓撲到一條跳上岸上的鰱魚,猛地搶過令箭,拿到燈下仔細審視,反覆撫摸,忽然爆發出似哭非笑的聲音:「真的,真的!哈哈哈……真……」他笑著,乍然間卻停了,轉身問保柱:「不是說乾清宮下不得手嗎?這是……」
「這是在養心殿得的。」保柱端著參湯,笑笑答道,「人說皇上勤政,我今夜是親眼見著了,三更過後,等他去了翊坤宮,我才進去將它摸了出來……」
吳應熊把玩著令箭,心不在焉地轉過臉來又問小毛子:「你不是說這物件都在乾清宮麼?」
「難道說改了地方兒?」小毛子詫異道,「怎麼何桂柱沒跟我說——是在哪兒取出來的?」
「黑地裡摸,像是在個小匣子裡頭,」保柱揣度著吳應熊的心思,又問,「怎麼,不合用?」
「我知道了!」小毛子忽然拍起手兒笑道,「真正是世子洪福齊天!這一支是孔四貞繳回來的,敢怕是忘記了,連檔也沒記。」
「光有這個還不成。」吳應熊兩眼盯著燈火出了一會神,鬆弛地舒了一口氣,夾了一筷子菜慢慢嚼著,說道,「楊起隆他們想栽贓於我,我為什麼不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
「殺皇上!」皇甫保柱和小毛子同時驚呼道。
「噓——禁聲!」吳應熊左右看看,輕聲道,「這是阿紫的事,我已有安排,我可不像這些笨驢!」
「你怎麼辦呢?」皇甫保柱不禁問道。
吳應熊只笑笑,沒作回答,轉臉向小毛子道:「你還在茶房燒火?」
「嗯。」小毛子只顧夾菜,頭也不抬地答道,心裡卻思忖著吳應熊問話的意思。
「很苦吧?」
「也都過來了。」小毛子說著,眼圈兒有點紅,他想起了媽。自他被打以後,只回去瞧過兩次,老人怕他再出事兒,已經斷葷吃齋,頭髮全白了。
「你想回養心殿不想?」吳應熊突然問道。
「想不想都沒用。」小毛子一怔,放下筷子問道,「額駙問的真怪,誰願意老當楊排鳳呢?」
吳應熊自信地點了點頭,篤定地說道:「我能叫你重回養心殿,只是你不能半信我吳應熊,半信鍾三郎,鍾三郎是他們捏造出來騙人的,能叫你家世代富貴的是我!」他眼中放著陰冷的光,連保柱的手心也滲出了冷汗,不知他耍什麼花招。
「額駙有什麼辦法叫小毛子回養心殿呢?」保柱聽了問道。吳應熊神祕地笑笑,說道,「我聽說楊起隆已密令黃四村投毒殺康熙,既可逼迫王爺起兵,又可借刀殺我——哼哼,想得真不壞呀!你只盯著姓黃的,到時候當面揭了他的底,這功勞還不夠你回養心殿?」
「老天爺!」小毛子驚得嘴唇發白,這消息太驚人了!但他旋即一轉,說道,「我若揭他,三太子知道了,還不活扒了我小毛子的皮!」
吳應熊冷笑一聲說道:「他敢!他那頭有我呢,他敢張狂殺我的人,我叫他滾湯潑老鼠,一窩兒死淨——楊起隆一個京師無賴,有多高的手段,多大的能為?」
「那……」保柱只說了一個字便嚥了回去。
「你是問黃四村不是?早被李柱他們拉過去了!」吳應熊臉上毫無表情,「念他跟我一場,到時候給他家撫卹金從厚一點就是。」說著打了個呵欠,看著窗外道:「天快明了——今晚我連郎廷樞也沒叫。自上回皇上來後,我瞧著他神思恍惚有點魂不守舍的模樣——我還要再看看這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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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令漸漸向暖,宮牆上,磚縫兒裡的嫩草由黃變綠。康熙去年春天曾悄悄種了半分稻田,原想秋後熟了,召集文武百官都來瞧瞧,然後在黃河以北能開水田的縣府推廣,不料八月間連下了三場早霜,竟落得個顆粒無收,使他十分掃興。今年他早早兒讓皇后又育了一大條盤秧苗,該到栽秧的時候了,他獨自到景山後頭那片水田裡插了,又命太監精心照料,這才返回宮來。
康熙站在殿前,任柔和的春風吹著,他抬頭看看簷下喃呢的燕子——這人間的寵鳥,無論在鄉下的茅棚土屋,還是在金碧輝煌的宮殿,誰都不會去傷害牠,多麼自在!站了好一會,覺得有點乏,康熙正要回殿,卻見黃敬恭恭敬敬侍立在丹墀下,便笑道:「黃敬,張萬強呢?」
「回主子的話,」黃敬恭敬地笑道,「老佛爺去大覺寺燒香,忘了件什麼東西放在那兒——叫他去幫著尋找呢!」
「哦。」康熙淡淡地應一聲,忽又笑道,「上回你說過有幾處好玩的地方,帶朕出去走走如何?」黃敬聽了忙道:「這個,奴才可不敢——張公公早有關照,說是老佛爺的懿旨……」話還未說完,康熙便截住了道:「這是朕的主意,又不是你調唆著朕去的,怕什麼?張萬強還管著朕了?叫……」他想說叫小魏子,想想又改口道,「叫穆子煦和強驢子兩個跟著,咱們出去走走。」黃敬這才答應著去了。康熙一行四人都換上微服,卻不走西華門,從神武門的側門悄悄兒溜了出去。
北京的大街上很熱鬧,一座一座酒肆茶樓越修越多,一個比一個漂亮。一街兩行,什麼綢緞布店、花紗鋪、故舊店、玉石珠寶店、文房用具店、花果行、鐵匠鋪、竹木傢俱店、酒米作坊、皮匠店、針線刺繡鋪、鮮魚海味店……五花八門琳瑯滿目,要什麼有什麼。康熙雜在人流中邊走邊瞧,心裡十分熨貼:這一切都是他賜與的,他在他們中間,而他們誰也不知他就是「當今」!
在城西鬧市走了一遭,他們又來到前門一帶。這裡又是一種格局,到處是戲院、會館、飯店。在戲院前,掛著偌大的粉牌上,除寫有某角串某某戲之類的海報外,有的還題有斗方名士寫的竹枝詞。這些詞倒逗起了康熙的興味:
某日某園演某班,紅黃條子貼通關
康熙不禁笑道:「俗得有趣,倒是這個『某』字用得很入神。」又看下一家的,卻是:
謹詹帖子印千張,浙紹鄉詞祿慶堂
抬頭一看,果見門楣上橫掛著一匾,寫著「祿慶堂」三個泥金大字。康熙笑道:「我就不信,他家的戲只叫紹興人看!」說著便要進去。黃敬忙笑道:「主子沒瞧清,他這裡不演戲,是專門叫堂會的。要是想聽,到六合居,又吃又玩又點戲,那才玩得盡興呢!」
「走,瞧瞧去!」康熙扇子一揮,興致勃勃地說道。
六合居很大,是個酒店。緊挨著戲莊,一邊的戲莊叫衍慶堂,也還罷了;另一邊叫慶雲堂,門面又大,人又多。康熙擠在人堆兒中看戲牌,上面寫的是:「紫雲姑娘演《琴挑》。」那上頭竹枝詞口氣更大:
每味上來誇不絕,那知依舊慶雲堂!
看罷,擠了出來,黃敬他們三個已候在六合居的門前。康熙也不說話,一甩袖子便跨了進去。
「客官要用點什麼?」樓下雜座兒上的人很多,一個夥計忙得滿頭大汗,笑呵呵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