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34 理積案君臣夜勤政.盜令箭保柱自投誠

康熙十一年的第一場大雪在靜靜悄悄地飄落著。先是碎米一樣的雪粒,接著便像鵝毛片一樣地悠蕩旋轉,把整個京城裝扮成銀色的瓊樓玉宇,耀人眼目。

周培公和阿瑣已有好久沒有見面了,當他再次來到爛麵衚衕尋訪阿瑣時,不禁大吃一驚,她家的柴門生塵,蛛網羅窗。經過幾度打聽,總算得了實信兒。自那次二人分手後,她的父親不久便病故了,哥哥到黑龍江去挖人參,又不在家。不得已她頭插草標自賣自身,埋葬老人。以後鄰人們再也不知她的下落了……周培公只覺得頭昏昏沉沉的,兩腿像灌了鉛似的,在雪地裡拖著沉重的步履回到巡防衙門,站在一人多高的石獅子旁發呆。大街上已鋪了一寸多厚的積雪,頭上融化了的雪水一滴滴往脖子裡流淌,他好似全無知覺。

「培公,到處尋你不著,你怎麼站在這裡?」

周培公猛聽有人說話,渾身一激凌清醒過來,見是圖海從側門騎馬出來,忙改容笑道:「出去看雪景兒,回來遲了,瞧著衙門口這積雪很有『古廟落雪無人掃』的味兒,就看呆了——這個時辰,軍門還要往哪裡去?」

「把你的馬讓給周大人。」圖海回頭對一個戈什哈說道,又轉臉對周培公道,「聖上有旨,召見我們呢,快上馬吧,我們先慢慢走,衣冠朝珠叫他們隨後送來!」

周培公上了馬,有些茫然地環顧四周,將韁繩輕輕放鬆了,兩匹座騎在十幾個戈什哈的簇擁下緩緩行進。周培公此時方收攝心神,無聲地舒了一口氣。

「怎麼,這次又是一無所獲?」圖海在馬上轉臉笑道,「那麼個大活人還能丟了,真怪,明日我叫順天府幫你查一下!」

周培公點點頭,說道:「軍門,多承你掛心。不過,這件事我不想張揚出去。」圖海笑道:「你這人真怪,心裡整日放不下,又不叫人幫忙;這個阿瑣也很怪,既有情於你,又知你在這裡做了官,怎麼連個信兒也不捎來?」周培公苦笑道:「軍門不要誤會,阿瑣於我有恩是真,有私情是說不上的,我如今是,不想看著她去受窮。」

「風塵知己嘛!」圖海說道,「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這是大丈夫的本色嘛。她不來見你,說不定有難言之隱,也只好仔細再打聽著吧。」周培公點了點頭,又問,「這麼晚了聖上叫進去,有甚麼事呢?」圖海搖頭道:「不曉得,總是京畿防務上的事吧,聽說吳應熊和楊起隆他們勾在一起了,說不定要大舉剿殺的!」

周培公勒住了韁繩,仰著臉想想,笑道:「不會的,若按楊起隆他們所做所為,早該動手拿他們了,這麼長時間不動他們,是怕他們與吳應熊勾連得太深。若拉扯出來,吳應熊犯的是剮罪,真的懲辦他,又怕給吳三桂造了口實——主子想的事兒,總比常人深一些!不過,這也確是一步險棋。」

二人一邊說,不知不覺已到午門外頭,給周培公送袍褂的戈什哈在雪塵中打馬追了上來。在右掖門口,熊賜履、明珠和索額圖早已等著了,見他們過來,索額圖埋怨道:「圖大人,虧你老兄還是個將軍出身,又是奉旨入朝,這早晚才來!我們若不等你,逕自進去,聖上問著你們,怎麼說呢?」明珠卻笑道:「反正皇上還在勤政殿沒回養心殿,我們不如遞牌子到那裡候著。」說著五人便遞牌子進來,果然康熙還沒回來,便按秩位在丹墀下等候。索額圖笑著小聲道:「老圖,我倒錯怪了你,在午門外還能跺腳取暖兒,這倒好,硬凍!」熊賜履卻直挺挺地跪著,回身用目光掃了一眼,大家便都不再言語了。

「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黃敬說得好!」約莫半頓飯光景,便聽到從養心殿垂花門外傳來了康熙的聲音。他大說大笑,似乎十分高興。張萬強作前導,黃敬和另一位太監一左一右架著康熙胳膊冒雪行進。康熙見他們五個排著跪在雪地裡叩頭迎駕,忙笑道:「天下著雪,免去吧!熊賜履有歲數了,往後免了這個禮——這雪下得好啊,嗯,這下的不是雪,是麵,是白麵啊!」

也許是受了康熙情緒的感染,也許是從大雪紛飛的天井進了殿內,五個人都覺得身上一陣暖烘烘的。見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康熙一邊一連聲地叫掌燭,一邊命侍衛魏東亭、狼瞫、強驢子、穆子煦都到廊下值差,又命熊賜履等五人挨次坐在椅上,指著龍案上二尺多高一疊文書笑道:「朕自即位以來,從沒有積過這麼多的案卷,這裡頭禮部、刑部、兵部、戶部的都有,你們分頭去看,批過了朕再過目,由周培公繕淨。我們君臣坐他個通宵如何?辦不完明晚再辦!」

熊賜履聽了笑道:「皇上勤政原是好的,但積這麼點案卷不是什麼了不得的事。不妨讓臣等先看了,寫出事由、批覆節略,主子再看就省勁多了。主子只管安睡,明晨五更臣辦好了再驚動聖駕。」

康熙一笑,也不答話,自取了一份去批閱。周培公挽袖磨墨預備謄繕。這四個人對視一眼,忙都各取一份回座。掌燈的宮女在各人面前又添了一支大燭,康熙身後比別人多加了兩盞宮燈。殿中剎那間靜下來,只聽見翻紙的窸窸聲。

大約到二更末,五個人才各自批完。熊賜履、明珠、索額圖和圖海陸續輕輕起身,悄悄將案卷送回原處。康熙將自己批過的交給周培公,笑道,「該你忙了,讓他們先假寐一會兒,朕有疑處再叫他們一起來參酌!」說著,將大臣們批過的都抱到自己案邊,一件件細看。

大殿上又沉靜下來,只有康熙和周培公一個目不停視,一個手不停寫。其餘四個哪敢「假寐」,端坐在旁註目康熙。大家心裡都很感動,康熙的勤政,早就聽太監們說過,自己平日也有感受,只沒有想到,他竟如此絲毫不苟。熊賜履不禁暗想:「就是祖龍、唐太宗兩個最勤政的帝王,也未必勵精圖治至此!」

雪仍不緊不慢地下著,丟絮扯棉一樣一層又一層覆蓋著百年老殿。這樣的夜晚,最容易引人追憶往事。魏東亭侍立在廊下,眺望著白茫茫天穹,徒然間想起了伍次友。那也是這樣一個夜晚,又黑又冷,只不過是秋天,灑著霏霏細雨。魏東亭因讀《易經》,請教乾爻八卦相生相剋之理,伍次友卻不肯教,笑著說:「我和熊東園雖意見常常相左,唯有這一點志同道合。你所求問的是術家之『易』,不是儒家之『易』,我以為不懂它反而更好——為臣子的事事要立忠孝之本,勤慎事君;為君父的則要以天下之心為心。不然,一遇事便演術數,拘泥於小我的榮辱安危,避凶趨吉,擢遷黜退,這樣,國家的事誰還掛心?」眼前殿內這幅景象,要是伍先生也在,那該多好啊!事情已過去四年,伍次友的這些話,和他的音容宛然在目。「沙徑徘徊古黃河,飄萍今夕是何處?」這是伍次友臨別時贈給明珠的詩句,真是愈嚼愈苦……眼前這個周培公,聽說也是伍先生薦來的,的確是一位棟梁之材。伍先生雖然身在江湖之上,心卻繫念著朝廷大事。魏東亭正胡思亂想間,忽聽殿內康熙說道:

「直隸這個案子定重了。朕看恕了他罷,明珠。」

「這是萬歲的仁慈。」明珠在回話,「不過據案情看,崔度平夤夜持刀入宅,故傷田主,本應判為棄市的罪,奴才瞧著事出有因,又有孝女請代父死,所以只判了流徙二千里的刑。」略一沉吟,康熙笑道:「這個姓張的田主很可惡,本來就是更名地嘛,奪佃奪得那麼凶!崔家有這樣的孝女,實在難能可貴。從輕了罷!」明珠笑道:「奴才只能依律而斷,不過萬歲仁德,盡可施恩。」

康熙聽了嘆道:「就這樣,下個特旨:就地枷責三日罷——老的七十多歲,小的只有八歲,懲一人奪二命,於法度固然無可非議,於情理又未免太過了些!」

說完這話,又沒了聲息。半晌魏東亭又聽熊賜履緩緩說道:「他們那裡遭了大水,去秋淹得一乾二淨,這張家田主雖說有理,也確實是為富不仁。」

「叫戶部去放賑。」康熙睏倦得打了個呵欠,「你們看看可否 免了那裡的糧賦?」

「回萬歲的話,」這是周培公的聲音,「單奴才今夜謄繕的案卷,已有七府免了錢糧,是個中等省分了,以奴才愚見此類事眼前還不宜過寬。」

康熙聽了沒吱聲,看來內心十分矛盾,呷了一口茶,才又說道:「朕並非沽名釣譽,朕恨不得天上掉下幾庫糧食來!但眼見春荒將至,百姓總得有充饑的東西才行,有吃的便有法度,不然,會出更大的亂子——百姓,是不能得罪的!」

因為夜深人靜,君臣間的這些對話,在殿外值勤的魏東亭等人,聽得清清楚楚,魏東亭心中不由一熱。猛的一陣寒風撲面,吹得他打個寒噤,方欲進東廂取幾件斗篷給弟兄們披上,乍然間見西廊房頂上人影一閃,「噗」的一聲落了地,俯伏在雪地上一動不動,魏東亭渾身汗毛倒豎,大叫一聲:

「拿!大膽野賊,竟敢入宮行刺!」

侍衛們頓時大驚,「唰」地一聲,一齊拔出劍來。強驢子一個箭步跳到當院,預備廝殺,狼瞫和穆子煦飛身一躍上了台階封住殿門,叫道:「聖上不要慌,有奴才等護駕!」守在垂花門口的十幾個侍衛早「砰」的一聲將門封上,挺刃而入,將養心殿護得嚴嚴實實,緊緊盯著伏在地上不動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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