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32 借棋局書生論天道.說額駙皇帝用真情

君臣四人進了毫不起眼的額駙府,門上人要去通稟,被康熙止住了,便由門上人領著,經由逼窄的夾道直驅後堂。一路上,幽暗陰濕,苔蘚斑駁。魏東亭和郎瞫一左一右按劍從行,簡直像架著康熙走路。康熙也覺這座府邸修得實在古怪,很怕從哪間黑洞洞的房子裡突然竄出人來。只有周培公似乎並不介意,大搖大擺跟在後頭,每過一個夾道,還要好奇地顧盼張望一下。

來到後堂,那長隨進去張望一下,出來笑道:「稟知爺們,額駙不在後堂,必定在花園好春軒,容奴才前去通報!」

「還是一齊去吧!」魏東亭卻不讓通報。這個院落太古怪,不見到吳應熊,不能讓這人離開,遂笑道,「我家主子爺與額駙熟識得很,根本用不著那些個客套。」

那長隨一笑,將手向西讓讓,便帶他們往花園裡來,說道:「這是前明周貴妃堂叔周延儒的宅子,裡頭太氣悶,額駙常在後花園好春軒,到夜間才過來住。」

出了月洞門,頓覺豁然開朗,迎門便是兩株疏枝相間的合歡樹,中間一條細石擺花甬道,一直向前,又是一座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涼亭旁竹圍樹繞又是一座瞭高土台,這便是那個「觀星台」了。假山四周散置著一二十盆盆景,北邊一溜四間三楹出簷的歇山式大房,東邊一個小門,南邊圍牆根一排十幾株垂楊柳樹,別的再無長物。園雖不大,卻布置得錯落有致,若在春秋天,到這裡來讀書下棋是很有意思的。

「你回去吧!」魏東亭根本無心看景緻,一眼瞭見吳應熊正和一個人在好春軒前的豆棚下與人對弈,在一旁觀戰的是在內務府掌過文案的郎廷樞。他這下放了心,將門子打發回去。

郎廷樞遠遠瞧見四個年輕人踱著步子緩緩走來,又見吳應熊毫不理會地低頭下棋,忙用手指劃著棋盤低語道:「額駙,皇上跟前的小魏子來了。」吳應熊其實早已瞧見,手抓著棋子兒故做沉思,聽郎廷樞這一說破,頭也不回地說道:「老熟人了嘛,何必客氣?」

「額駙真會鋪排,」康熙漸至近前,呵呵一笑道,「看不出你這座府邸竟有兩重天地!」和吳應熊對弈的皇甫保柱抬頭看看,卻一個也不認識,忙起身問吳應熊,「這四位是……」

「皇上!」吳應熊突然失驚地叫道,丟下手中棋子,扯著驚愕的保柱和郎廷樞一齊離座跪下,叩頭道,「奴才吳應熊不知龍趾降臨,未能接駕,伏乞萬歲恕罪!」

康熙滿面春風,一把扶起吳應熊,說道:「你這就不對了,朕要拿這些怪罪人,豈不連晉惠帝也不如了?起來,都起來!」說著便打量保柱,見保柱布衣氈冠,器宇軒昂,雙眸如星,目光閃閃,不禁暗自詫異:小小額駙府中竟養著這樣一個人物!口裡卻笑道:「這位觀戰的聽小魏子說是郎廷樞先生!這位叫什麼名字?」

保柱也正打量著吳三桂一天念叨幾十遍的「皇上」,見康熙衣著如此樸素,舉止雍容大度,心下不禁暗想:這分明是個老成青年了。可王爺每日還是一口一個「娃娃」!聽見康熙問到自己,忙躬身答道:「奴才乃平西王吳三桂麾下標營副將皇甫保柱!」

「哦,保柱!」康熙仰臉略一沉思,又道:「是那位盜裘打虎的將軍麼?忠勇可嘉!」

保柱沒料到康熙連這些事都一清二楚,不禁一楞,忙又答道:「蒙聖上錯知,正是微臣!」

康熙目中放出光來,盯視保柱移時,忽然又黯淡下來,哈哈一笑說道:「你們依舊下你們的棋,不要擾了你們的雅興!朕一旁觀弈——郎廷樞、魏東亭、還有狼瞫、周培公——來,我們觀棋不語,坐看你們龍虎鬥!」

這盤棋已弈至中盤,激戰正烈。照棋面兒上瞧,吳應熊的白子四角佔了三角,穿心相會,中間天元一帶保柱三十餘黑子被圍無援,已無生望,可以說吳應熊勝勢已定。保柱顯得有些沉不住氣,又怕吳應熊來侵最後一角,拈著棋子遲疑地在星位下退尖一步,康熙還不覺怎的,周培公卻微微搖頭嘆息。

吳應熊已經聽見了,他瞥一眼周培公,含笑在三路又投一白子,侵削保柱陣地。保柱雖跟伍次友在兗州學過幾招,畢竟初學好殺,便集中力量圍攻,打算挽回敗局,不料反被吳應熊輕靈騰挪幾步,深深打入了腹地,白子竟逃了出去,眼見將要與大棋相連。保柱知道求勝無望,便起身笑道:「保柱全軍覆沒矣,不敢言戰了!」

「你的棋藝看來是受過高手指教的。」吳應熊道,「病在求勝心太切,殺心過重,則反失先手。」說罷看了康熙一眼,臉上不無得意之色,想想又補了一句,「豈不聞《爛柯經》有雲,『弱而不伏者愈屈,躁而求勝者多敗』?」

周培公心氣本高,因康熙有話,已守定了「觀棋不語」的宗旨,見吳應熊咧著厚嘴唇,又是教訓人「殺心過重」,又是引經據典,一臉的得意神色,心裡便微微上火,輕笑一聲道:「吳君,大道淵深,豈在口舌之間?豈不聞《易》經講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皇甫先生這棋是他自要認輸,就眼前盤上戰局,勝負屬誰尚未可知呢!」

「哦?」康熙雖也覺得吳應熊的話暗含諷刺,經他再三審視,覺得保柱棋勢已無獲勝的可能,聽周培公這樣說,似乎還有再戰餘地,便轉臉問道,「如此局面難道還能扳回?」

「吳君棋勢已無勝望。」周培公經過細心觀察,已經熟悉了吳應熊的棋路,遂笑笑道,「可惜的是保柱先生審局不明。」

「那就請周先生接著下!」吳應熊覺得這書生實在狂妄得沒邊兒,嚥了一口唾沫笑道,「你定是國手,不才也可藉此請教一二!」

周培公看了看康熙。

康熙笑道:「你這奴才既出大言,還不趕緊應戰?」周培公這才告罪入座,一出手便在吳應熊侵入的白子旁補了一著。

「妙手!」吳應熊看著,雖是先手,卻並不出奇,便退子向後一連,憨厚地笑道,「君可謂:持重而廉者多勝!」

周培公知他在挖苦自己,見自家陣地已經穩固,微微一笑再投一子,卡斷了吳應熊的腹地與棋根相連之處。

「高著!」吳應熊見他本事不過如此,很有點喜形於色,將袖子一抖又扳出一子,笑道,「與其無事而強行,不若因之而自補。」

「吳君!」周培公不得不遏制一下他的氣焰了,便一邊投子,一邊正色說道,「你是熟讀《圍棋十三篇》的了,其中有一篇說得好:謀言詭行乃戰國縱橫之說。棋雖小道,實與兵合。得品之下者,舉無思慮,動則變詐,或用手以影其勢,或發言以洩其機。得品之上者則異於是,皆深思而遠慮,因形而用權,神遊局內,意在子先,因勝於無朕,滅行於未然,豈假言詞之喋喋,手勢之翩翩哉!」周培公十分討厭吳應熊的自吹自擂,引說的正是棋經十三篇中《邪正篇》裡的話。吳應熊聽了,騰地面紅過耳,便不再言語,心裡冷笑道:「少時叫你場光地淨,一片白茫茫,讓你再唸《邪正篇》!」一咬牙,又在周培公唯一的角上點了二五殺著。

哪曉得周培公根本不加理睬,見吳應熊中腹的大塊白棋與邊角的連接已被拤斷,便著著緊逼,緊圍猛剿。

吳應熊微微冷笑,單手舉起白子,居高投下,不幾著間,便將周培公中腹被圍的三十餘子一下盡收,雙手捧過來放在周培公手邊。周培公棋盒邊的黑子頓時堆積如山,棋枰上真是個「白茫茫」。吳應熊抬頭看一眼毫無表情的周培公,卻沒敢再言語。

康熙早料到有此下場,忙對周培公說道:「勝敗軍家常事,推枰吧!」

「皇上,」周培公冷靜地說道:「且投幾著何妨?」說著拈起黑子,輕輕落進剛才提過子的白陣之中。

吳應熊這才看出,自己被圍困的中腹大塊白子盡是斷點。周培公這一子投入,正是做眼要點。當他手忙腳亂地補救時,哪裡還來得及!霎那間已被拤成兩截,像兩條死蛇般任周培公宰割。四周角地上的白子,也因前頭緊氣過促,險象環生。周培公毫不留情,衝、斡、綽、約、飛、關、劄、黏、蹻、夾、拶、撲樣樣得心應手,處處都來得準確,吳應熊卻疲於奔命,應對維艱。此時連不懂棋的狼瞫也已看出來,吳應熊已經全盤崩潰了。

康熙心中高興,見周培公兀自提子攻取吳應熊最後一塊角地,竟像是要讓白棋蕩然無存,又見吳應熊滿額是汗,尷尬萬分,忙笑道:「君子不為已甚。」周培公方笑著罷手。一局通算下來,吳應熊僅得八十餘子,氣得臉色發白。周培公默默無言,起身仍退回康熙身後,七個人十四隻眼,看著屍積如山的白子和黑鴉鴉的棋盤發怔。

半晌,吳應熊突然改容笑道:「周先生果然是一位棋枰國手?我失敬了!」他已經恢復了常態,剛才那一幕激烈的交鋒好像根本沒有發生過。

皇甫保柱更是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想恐怕伍次友也未必有此手段,不禁讚道:「吳額駙也算遼東名手了,從未遇到過周先生這樣的對手——倒沒想到殺了我三十餘子大塊黑棋之後,先生還有後繼手段!」康熙高興得也合不攏嘴。他想到今日這一戰實在吉利,此時如在皇宮,他立時就要賞賜周培公黃金了。

「額駙,看來,人貴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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