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31 撤三藩君臣議對策.釋天足培公代草詔

吳三桂請求撤藩、回遼東養老的表章,比尚可喜、耿精忠的撤藩奏摺整整遲了三個月才送到京城。這期間,為辦事方便,康熙命熊賜履、索額圖和明珠都暫時住進乾清門西的侍衛房內,協助處置朝務,從提調駐防軍隊,探詢各方面動靜,到統籌耿尚二藩的沿途供張、駐蹕關防,……六部官員白日抱著一疊疊文案在門前挨號回報事宜,黑夜取走批閱過的文書,人來人往川流不息。每日堆如山積的軍報、文案由他們三人先匯成節略文字報送康熙,待裁決後,分發各部照旨行事。

「吳三桂總算識大體。」熊賜履不禁舒了長長的一口氣,臉上浮出了一絲血色,笑道:「能不動兵戈平安撤藩,這不能不說是國家之福、社稷之幸!」

索額圖撫著額前半寸多長的頭髮,顯得有些憂鬱,聽了熊賜履的話,半晌才道:「東園哪,未可樂觀過早呀!吳三桂的摺子裡我看話中有話,牢騷很大。幾時他人到了北京,咱們才能一塊石頭落地呢!」說著便轉臉看明珠,明珠正以手支頤沉思著,他附和地笑了笑:「我看索公的話是對的。吳三桂這個人固然要聽其言,更要緊的是觀其行。他孫子吳世琮和耿繼茂在尚之信那裡密議之後,突然陸續請求撤藩,這裡頭難說沒有文章。我還是老脾氣,不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圖海建議調洛陽的兵還要按期出發——伍先生曾說過,不能戰便不能言和!」索額圖不置可否地鬆動了一下腿腳,說道:「打仗,不是一件輕易的事,一開戰你就明白打仗是怎麼回事了,我可是帶過兵的!」

正說著,康熙散穿一件石青緞面的中毛羊皮褂,套著巴圖魯背心,拿著一疊子紙過來。新選進養心殿的內務府總管黃敬搶前幾步挑起簾子,笑著道:「諸位大人,皇上來了,請接駕。」

「免禮吧!」康熙大踏步進來,在居中的椅上坐下,用手抖了抖那疊紙道:「你們怎麼看,吳三桂這個摺子可信麼?」

聽熊賜履將三個人的意見約略說了一遍,康熙久久沒有說話,一邊吃茶沉思,一邊來回翻閱審視著吳三桂的奏章,良久才道:「他這個摺子裡說的,確實是弦外有音,朕已經看了兩遍了,要仔細應付——熊賜履,你把朕用指甲掐過的地方再讀一下。」

「是。」熊賜履雙手接過奏摺,略一過目,輕聲讀道:

「……臣自順治元年,以猥瑣之身從龍行空,附驥絕塵,即受先聖主不次之恩,委以專閫之任,膺以無尚之爵,仰恩俯嘆,淚溼重枕……惟當以犬馬之年效死於當今,報忠於先帝,本不應惜身愛命,憚勞畏巨,然近年來精竭力疲,且患目疾,深恐以臣之耄耋庸瞶,誤聖上臻隆治化大圖,有傷先帝知人之明,則臣罪不可逭矣!請辭藩國之位,退養遼東,庶幾朝廷不慮西南之憂,三桂可免敝弓之愆,則聖主愛我深焉……」

「什麼西南之憂,不就是說朝廷信他不過麼?」康熙沉吟道,「這個『敝弓之愆』,聽著像是自責自嘆,其實也是發朝廷的私憤,說朕過河拆橋,卸磨殺驢——索額圖,你怎麼看這件事?」

「主上所見甚明,」索額圖道,「不過只要吳某肯撤藩,這些話便都是小節,聖上可不必理會。」

「嗯,好!」康熙笑道,「他肯撤藩,這點子事兒朕當然能諒解,就怕他說的未必是真話,所以來與你們商議一下,看這個摺子該怎麼批。」

明珠聽了嘻嘻一笑道,「請熊公擬一稿,主上裁奪就是了。」熊賜履捻著鬍子想想說道:「臣以為迴避吳三桂這些悖謬之語,模糊稱讚『王志可嘉,所請照允』即可。」

康熙聽了搖搖頭,見周培公抱著一疊文書進來,便笑道:「你去傳話,叫李光地遞牌子進來!」黃敬忙道:「萬歲爺,李光地丁憂了,正交辦差使,預備星夜赴喪呢!」

「哦,是父親,還是母親?」

「是……父親!」

康熙沉默了,像李光地這樣的新進翰林,奪情是沒有道理的,想了想笑道:「就是丁憂也罷,叫他進來,再叫上他那個福建同鄉陳夢雷也來。」

周培公答應一聲正要走,康熙卻止住了:「不用你去,讓黃敬去傳旨。」說著轉身吩咐黃敬,「叫他們上來,你回養心殿給朕多磨點墨,朕寫完字還要出去走走,你不是說要帶朕去幾個好地方玩兒的麼?這裡不用你來侍候了。」他對黃敬本無成見,自內府務選他到養心殿這些日子看來,不但人誠實,話不多,而且對康熙的穿戴、冷暖十二分經心。但小毛子曾傳過話來,說他似與吳應熊有聯絡。這裡在商量大事,康熙不得不支走他。

黃敬去了一會兒,李光地和陳夢雷便一前一後走了進來。康熙吩咐守在門口的穆子煦和強驢子:「趕開來回報事情的官員和太監,閒雜人一概免進,朕有要事。」

「臣以不祥之身辱聖上召見,不知有何聖諭?」李光地一邊叩首行禮一邊說道。陳夢雷卻一言不發地跟著行禮,用目光揣測康熙召見的用意。

「這是吳三桂請撤藩的摺子,你們看看。」康熙說道,「周培公你也說說,朕今日專聽你們幾個小臣的看法,如何回批。」

李光地細細看完奏摺,便交給陳夢雷,陳夢雷卻只細看康熙掐過指印的文字,很快又轉給了周培公。

「萬歲,」李光地先開口說道:「臣以為皇上應讚賞平西王深明大義,允其所請,其中不合臣道之激詞似應含糊掩過。」陳夢雷卻不以為然,叩頭道:「臣以為狂悖之語如不痛駁,吳某將以為朝廷柔弱無能,反而助長他不臣之心,不若把話挑明,吳某反會認為朝廷以誠相待,去掉他疑忌之心,利於撤藩。」

兩個人意見如此相對,康熙不禁一怔,想想都有道理,倒一時難於決斷,便轉臉問周培公:「你看如何?」

「皇上允許撤藩,似無疑義,」周培公忙跪下答道:「但只講『照允』,不駁狂言,無以示朝廷撤藩之誠意;而駁斥太過,又易生疑慮。臣以為恩威並用,既嘉其請,又震懾其心,方是上策。」

這正是康熙也在想著的,不禁喜形於色,笑道:「好,就照這個意思你來擬旨——誰叫你說大話來著?」

「扎!」周培公小心翼翼站了起來,至炕前一張幾前,略一思索,援筆濡墨寫道:

王心可鑒,王志可嘉,所請照允。朕已令甘文焜往任雲貴總督,必能承王之志,理好黔滇。王與國同休、爵高位尊,功在社稷,國家豈肯為兔死弓藏之舉,王之慮多矣!王可放轡盡興北來,朕掃百花之榻,設醴相待。

寫完,自己又看了一遍,吹乾了墨跡方雙手捧給康熙。

「這樣擬很好。」康熙嘆道,「有諷有勸,有警有告。吳三桂也太多心了,他那麼大功勞,榮歸遼東,誰肯難為他,誰能難為他?想這些無益無用的事做什麼?」說罷垂頭不語,似乎很有些感慨。

李光地和陳夢雷見康熙無話,正要辭出,康熙卻突然問道:「李光地,聽說你丁憂了?」李光地連連叩頭道:「是。」康熙嘆一聲道:「朕看你滿面戚容,可要善自珍重。朕眼前正在用人之時,想奪情留用,你看如何?」李光地聽了,急道:「臣萬難奉詔!老父闔然下世,白髮老母倚閭相望,臣方寸已亂,何能為國籌謀效力?」說完,淚水已經奪眶而出。

「好吧,忠臣出孝子,朕不攔你了。」康熙默謀良久,說道:「你和陳夢雷都是朕非常器重的臣子,你們二人又有莫逆之交,朕想索性成全你一下,讓陳夢雷和你一同回去,一來幫助你料理一下喪事,二來陳夢雷也可回家看看,為朕辦個差使——陳夢雷,你可願意?」

金榜題名,奉旨還鄉,哪個讀書人不想呢?這太喜出望外了。陳夢雷先是一怔,忙叩頭答道:「臣受皇上恩寵,敢不銘心刻骨,以圖報效!——但不知是何差使?」

「目下正逢風雲變幻之時,無事便罷,有事就不是小事。」康熙的瞳仁裡放出晶亮的光,「你們福建地處海隅,東有台灣,西有三藩,是個是非之地,朕有意讓你們回去替朝廷出力,但辦什麼差,怎麼辦,朕一時還說不清楚。」

「敢問聖上,」李光地叩頭道,「萬一世事有變,臣等可否在耿藩處謀一差事?」

「夢雷可以,你不成。」康熙道,「你是丁憂守制的人,不祥之身嘛——你們明白了?」

「奴才明白!」二人忙都答道。

康熙起身走到几旁提筆疾書幾個字交給陳夢雷,笑道:「這些銀子讓范承謨從藩庫中取用,就說是朕賜李光地辦喪事用的,若不夠使只管再要!」

「三十萬兩!」陳夢雷瞥一眼紙條,不禁大吃一驚,倒抽一口冷氣問道,「這麼大的數目,范大人只怕未必……」

「他肯定給!」康熙笑道,「范承謨若是笨人,朕也不派他回福建了!」

待李光地和陳夢雷退下,一直大惑不解的熊賜履囁嚅了一下,問道:「聖上,朝廷正缺銀餉,何不調進這些銀子以充國庫?」

康熙突然縱聲大笑:「你這個老夫子呀,也太迂闊了!朕料范承謨必會傾庫之銀都交給李光地的!」

「只是人心難測呀!……」明珠已經明白了康熙的意思,思忖著說道,「萬一此二人見利忘義……」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