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29 奉皇命孔四貞南歸.劫法場青猴兒效命

府衙逃走了「李雨良」和伍次友,張姥姥碰回了孔令培,兗州知府鄭太尊卻仍決定大出紅差,處決所有讞定秋審的在獄罪囚。原因很簡單,伍次友既已出走,又拿不回來,他這個知府是做不成了,須得逃往雲貴。獄中在押的三十二名死囚,除四名盜賊、姦淫的刑事犯外,都是在雲南譁變返回中原的官佐,還有是鍾三郎會眾的反叛。自己的真面目既已暴露,肯定臬司要重新審核,說不定還要驚動刑部,讓這些「漢賊」從他鄭春友手上活著出去,將是終生憾事。再說,自己逃到了雲南,總不能空著手去見平西王呀!所以,當孔令培回來報知在曲阜無法捉拿伍次友的消息後,鄭春友先是一陣驚恐,沉默良久,突然失心瘋似地爆發出一陣狂笑:

「哈哈……哈……哈!想不到我鄭春友慘淡經營、智謀用盡,依舊是鏡花水月,水月鏡花……哈哈……」

聽他笑得悽厲古怪,孔令培被他嚇呆了,半晌方期期艾艾地問道:「太尊……您,您這……這是?」

「太尊?」鄭春友睜著一雙血紅的眼,「太尊已經沒有了,現在我是大明義民鄭春友!」他忽然又顯得傷心頹唐,一下子跌坐在交椅裡,埋頭思索好一陣,抬起淚光閃閃的臉說道:「令培,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我在此一年半,你知道我颳了多少?」

孔令培不敢回答。

「十五萬!」鄭春友毫不猶豫地說道,「這十五萬分了三份,一份給了平西王;一份給了朱三太子;餘下的五萬我用來打點身邊的人!所以,於滿清我算得第一贓官,於大明我卻是第一清官!若是我身遭不測,請你將這話傳遍天下。」

孔令培不解地問道:「那怎麼會?伍次友並沒有出兗州,還是要想法子捉拿!」

「我手中若有兵,還用你說?」鄭春友冷森森地一笑,「可嘆可惜,朝廷竟沒在兗州駐兵,你們孔府有兵,卻又由不得你來支配……」

「那我怎麼辦?」

鄭春友不言聲,至桌前提筆寫了一張條子,又小心地用了自己的印,交給孔令培,說道:「你拿這個條子到庫裡提一萬銀票,到雲南,到北京去尋世子都成,遠走高飛!」

「那您呢?」

「我?」鄭春友咬牙笑道,「放心——我也不傻!今日四門齊開,斬決全獄要犯,我也要裹銀而遁了!」說著便筆走龍蛇、文不加點地親自起草殺人文告。寫好了,自己再看一遍,見孔令培還怔怔地坐著,便道:「你還不去,是怎麼了?」

孔令培囁嚅半天,方道:「我怕……怕伍次友抄了我的家……」

「國且不國,何以家為!」鄭春友冷笑道,「便宜不了他伍次友!我表弟朱甫祥在固安罷官後,已在抱犢崮和大響馬劉大疤會合,嘯聚了七百多人,我已寫信請他留意。他知道此中情由,豈肯放過伍次友?我現在……」他說著,有些氣短,回身摘下懸掛在牆上的長劍,抽出來彈了彈。那是上好的劍,立時發出錚錚嗡嗡的金屬顫鳴,「我現在最恨的是皇甫保柱!王爺怎麼選這樣一個人來辦大事?他若不怠慢心軟,我鄭春友焉有今日之禍?」

他一邊沉思著說,一邊走近孔令培,突如其來、猝不及防,向孔令培當胸猛刺一劍,那劍一直穿透他的後心。

「你!」孔令培「唰」地立起身來,踉蹌著不肯倒下,獰笑著問鄭春友,「你為什麼?說出來叫我死得明白!」

鄭春友端一杯涼茶喝了,笑咪咪地說道:「愛國即不能愛家,愛家必然惜身,惜身必然賣友!我這不是成全了你麼?伍次友知道我殺了你,還會抄你的家麼?」

孔令培瞪著眼聽完,「呼通」仰倒在地,無聲無息死了。鄭春友拔出劍來,扯過桌上檯布,細細揩拭乾淨了,佩在身上,出來將大門反鎖了,器宇軒昂,面色從容直趨簽押房,按劍大呼:「升堂!」

※※※

西菜市刑場陰風慘慘,殺氣騰騰。三十二名刀斧手一色兒新的絳紅大袍,玄色腰帶,一律右臂赤胸在外,磨得雪亮的鬼頭刀刀鉤朝外,寬厚的刀背壓在多毛的前胸上。他們不耐煩地站著輕輕跺腳,橫肉塊塊飽綻的臉上泛著黑紅的光——那是八兩老燒刀子的功效了。刑場四周布滿了衙役,足有四百多人——連首縣衙門的人都調空了。正中面南的一座高台上擺著一張公案桌,一根根亡命簽牌齊整擺好了。鄭春友一身簇新的官袍,立在案後提著朱筆毫不猶豫、毫不馬虎地一一勾牌,交給司書發下。只見各班番役人等已經到任,鄭春友便吩咐:「預備好,本府親自監斬!」

「扎——噢——」下面雷轟般長應了一聲,便推出已插了亡命牌的人犯出來。立時,外頭瞧熱鬧的老百姓一陣騷動,都伸著脖子看,圈子裡的衙役便用鞭棍一陣亂打,逼著人圈子向後退。孔四貞還是頭一次見地方官殺人,和地獄裡森羅殿布置毫無二致,不覺心悸。回頭看時,青猴兒拿一把瓜子兒站在孫延齡身邊,一邊嗑著,一邊用兩隻烏溜溜的眼睛在犯人中搜尋伍次友和李雲娘,卻因犯人一色披著囚衣,頭都被刀斧手按得低低的,竟看不清楚。孫延齡卻顯得若無其事,背著手用冷冰冰的目光漠然注視著滿臉殺氣的鄭春友。

「自古對謀反造逆之人,決不待時而斬!」鄭春友雙手據案,大聲說道。這是他知府任上殺人最多,也是最後的一次,所以特別鄭重。他回頭看一眼特地趕製出來的一面豎旗:寶藍緞面兒四周鑲著血紅的流蘇,中間一行大字也是他的手書:

欽命進士及第五品中憲大夫知府鄭

旗上的十五個黃字迎著寒光刺人眼目。鄭春友轉過臉來,眼中帶著肅殺之氣又道:「本府為綏靖地方,安撫百姓,已緝獲劫牢大盜李玉良、聚眾謀反首領於六,經六百里加急請示上憲,今日處置待決死囚!操刀手預備好了沒有?」

「扎!」三十二名劊子手齊聲應喏,「請大人下令!」

「慢!」見孔四貞使眼色,她的包衣奴才戴良辰大喝一聲,手一揚跨進了刑場,盯著鄭春友問道,「你說已奉憲諭,拿出臬司滾單來叫大家瞧瞧呀!」

誰也沒有料到竟會有人敢在這當口走出來說話,場內場外黑鴉鴉上千人,立時變得鴉雀無聲,都伸直了脖子瞪著眼瞧。

「大膽!」鄭春友因接了吳應熊的信,心中早有防備,見這漢子跳出來,料是欽差手下的人,「啪」地將公案一擊,喝道,「將法場滋事的人給我拿了!」護在鄭春友身邊的幾個彪形大漢「扎」地答應一聲,惡狠狠撲了過來。孔四貞一回身,厲聲向孫延齡道:「延齡,上!」鄭春友在台上早一眼望見,點著護法場頭兒的名字叫道:「劉天一,是誰在那邊喧嘩?」

劉天一以為有人劫法場,早嚇得楞在一邊,尚未及答話,青猴兒突然一躍竄了出來,指著自己的鼻子叫道:「是小爺!明白麼!……爺們奉了皇命欽差來的,誰敢來拿?」

青猴兒說著,「嗖」地抽出腰刀,一把揪住撲上來的劉天一,順勢兒反擰了他的膀臂,將刀猛地斜劈下去:「誰敢無禮?」

這毛頭小子經雲娘和胡宮山傳授,身上功夫已經不淺,這一下出手又快又利落。劉天一的頭顱滾出四五尺遠,血濺得到處都是,連上來拿孔四貞的衙役們都嚇得楞在當地!

「給我拿,拿,拿!」鄭春友咆哮道,「這正是昨夜劫衙的大盜!」

「你拿不成!」孔四貞至此才邁著大步進來,將康熙賜她的金牌令箭從懷中取出,高擎在手,晃一晃,耀目輝煌,「我乃御前一等侍衛,和碩公主孔四貞!這是聖上令箭,命我微服查訪民風!」

鄭春友倒抽一口冷氣,心下一陣暗驚:這便是久聞其名,未謀其面的「四格格」!性命交關之際,他反鎮定了下來,嘿嘿冷笑道:「你就是欽差?怎麼既沒有廷寄,也沒有勘合,上憲也無滾單告知?哼!自古至今,哪有女流之輩為欽差大臣的……顯係刁婦冒充欽差,這還了得?」他抬高了嗓音,大喝道:「一個也不要放走了,一體擒拿正法!」

孔四貞聽了不禁仰天長笑。她奉康熙之命,以和碩公主身分攜了丈夫孫延齡同赴廣西,節制父親孔友德的舊部。這次赴廣西,孫延齡原想走陸路,但孔四貞卻因奉旨順道密訪伍次友,執意循水路南下,不想昨夜在兗州剛剛住下,便遇到了從府衙中逃出來的青猴兒,便在船上議定,今日劫法場營救伍次友。

鄭春友瞧見了鑄有「如朕親臨」的金牌,心裡一陣發寒,眼見圍觀百姓已是騷動不安,衙役們面面相覷,知道稍一膽怯便一切全完,因見她只寥寥四人,略覺放心,惡狠狠一笑,說道:「這件東西是真是假,難以憑信!」

孔四貞不屑與鄭春友答話,只冷笑著將手一招,孫延齡便忙不迭過來,拱手道:「公主,有何指令?」

「公主!」這下子人們都聽清了,千餘雙目光都射向了孔四貞,一個個眼睛瞪得大大的,氣都透不過來。

「延齡,」孔四貞平靜地將手一擺,「拿下他來!」

「扎!」孔延齡答應一聲,挺身直趨監斬台,一個書吏雙手張著來攔,被他當胸一點,接著一記耳光,早仰面朝天倒下。孫延齡這才哈哈笑道:「我也是個欽差,上柱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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