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間重陽節來臨了。碧雲天、黃花地、丹楓山、清潦水,撩人登高情思,都中的士人都紛紛提壺攜酒去登高消寒。宮中的冬事要比民間準備得早一些,修暖炕、設圍爐、挖地窟,上下人等一個個忙得不亦樂乎。這一天,小毛子寅時初刻即起,用冷水擦了一把臉便忙著趕到養心殿正房。康熙已經醒了,他忙著將一頂青氈緞台冠給康熙戴上。見康熙張開雙臂,又手腳麻利地將醬色紅綢錦袍替他穿上,上面罩了一件石青緞面小毛羊皮褂,還為他束好金線鈕帶,穿上皂靴,最後又把一串蜂蠟朝珠端端正正戴在康熙項上,這才退後垂手侍立。康熙這幾個月來似乎不甚疼惜小毛子,動輒就給他顏色瞧,所以他也是格外小心侍候。
穿戴齊整,康熙帶了小毛子,先至後宮欽安殿拈香禮拜,又到慈寧宮給太皇太后請過安,轉過來至養性齋接見新調入京的兵部尚書莫洛,接著是見朱國治和范承謨,因彼此有很多話不足為外人道,才選了這個僻靜所在。密議良久,又看過了旨稿,康熙這才下令駕至儲秀宮,與皇后共進早膳。
「今日召見的這三位大臣,」康熙一邊吃一邊說道,「莫洛和朱國治也都罷了,不知怎的,范承謨臉上卻帶著愁容。」
皇后夾了一筷山藥酒燉鴨子放在康熙碗裡,停了箸問道:「萬歲爺沒有問問他?」
「沒有,」康熙笑道,「這只是朕心裡猜疑的,他明日就要回南邊,戀家戀主也是常情。」皇后笑道:「他和耿家可是姻親,有些事萬歲該問還是要問的。」康熙一怔,隨即笑道:「這倒不必多慮,范承謨是個正直君子,世代忠良,和洪承疇、錢謙益那乾子人不一樣。」
皇后方欲說話,捧著巾櫛侍立在旁的小毛子忽然笑道:「萬歲爺方才問主子娘娘的事兒,奴才倒知道一點過節兒呢!」
「嗯?」聽小毛子插話,康熙停了箸,轉過臉來似笑不笑地問道:「你知道什麼?」
「范大人府上前些日子跑進一隻老虎去……」
「胡說!」康熙笑罵道,「如今又不是開國之初,京師會有老虎?」
「真的。」小毛子笑笑,一本正經地說道,「范大人家住在玉皇廟那邊,偏僻得很。聽說獵戶們前幾日在西山掏了一窩虎崽子,母老虎發了瘋,白日黑夜下山尋事,不想就竄到范大人家花園裡,叫家丁們圍住打死了——那老虎還咬死范大人家一頭叫驢呢!」
「他就為這個不高興?」康熙說著,瞟了皇后一眼。
「後來,」小毛子接著說道,「范老太太尋水月和尚問吉凶,水月就給范大人起了一課,說是『不妨』,只是告訴大人一句話:山中大蟲任打,門內大蟲休惹——范大人回來,必是知道了這事兒,才不高興的。」
「什麼叫『門內大蟲』?」皇后問道。
「聽說福建叫『閩』,」小毛子笑道,「可不是個門內大蟲……」
話沒說完,不防康熙狠地一轉身,「啪」的一聲照小毛子的臉打了一巴掌!小毛子被打得打了一個趔趄,也虧了他靈便,踉蹌後退幾步,噗通一聲雙膝跪倒,連連磕下頭去。皇后和周圍的太監、宮女們都正聽得津津有味,乍見康熙無端發怒,一個個驚得目瞪口呆,臉色發白。
「混賬東西!」康熙的臉氣得通紅,「哪來的這些賤話?」
「是,奴才混賬王八!」小毛子半邊臉已脹得通紅,渾身顫抖著,「奴才犯賤,不過奴才說的是實話!」
康熙冷笑一聲說道:「范承謨前來陛辭,戀恩不捨,面帶戚容。朕不過與皇后隨便說說,你就說了這麼一大套!你這叫內監議政、誣蔑大僚!」他一邊說,一邊逼近了小毛子,「現在人還沒上路,就叫你這賤人咒他!」
「奴才不敢咒范大人!」小毛子委屈地分辯道,「實實在在是水月和尚起的課呀!」
「你聽聽,這是什麼規矩!」康熙對赫舍里氏說道。他氣得兩手都是抖的,「朕與皇后說話,你為什麼要來插嘴——拖出去,抽他一百鞭子,看他還敢再頂嘴!」
皇后初時也覺康熙突然翻臉,太沒來由,此時聽康熙這番道理,又想想小毛子確有饒舌的毛病,本想替他討情,張了張口沒有吱聲。
「還楞著幹什麼?」康熙眼睛一瞪,喝道:「拖出去!」
這下,侍立在門口的太監們再不敢怠慢,將淚眼汪汪的小毛子架起就走。小毛子臨走前,滿面委曲地看了一眼挨著皇后站著的張萬強。張萬強不覺心裡一軟,便躬身說道:「萬歲,奴才前去掌刑可好?」
「不用你去——打量朕不知道你們太監那些個把戲?」康熙冷笑一聲坐回原處,重新操起箸來,在盤裡尋了半天,夾了一片筍慢慢嚼著,一邊對殿中眾人說道,「太祖太宗早就訂有家法,朕和皇后因事情多,沒顧著治理,太監們便頭上臉地越來越放肆!再這麼下去還了得?——傳旨給慎刑司,把太祖皇帝『內監宮嬪人等干與朝政者斬』的詔旨做成鐵牌子,豎在各宮廊下!」眾人這才知道康熙今日是專拿小毛子作法的,一個個噤若寒蟬。
這時外頭已經動刑,鞭響聲、人嚎聲都傳了進來,小毛子一邊叫疼,一邊號啕大哭,夾著求救聲:「主子爺、主子娘娘啊——哎喲,奴才再不敢了!哎喲!」殿裡殿外太監、宮女幾十號人,有的與小毛子素來交好,面現不忍之色;有的與他平日不睦,或心羨妒忌的,心裡熨貼,臉上光鮮;他的「菜戶」墨菊聽不得,救不得,站不住,悄悄兒回自家房裡用被子捂住頭抽泣。
皇后聽著不忍心,一邊給康熙添菜,一邊陪笑道:「萬歲爺說的是,教訓得對。不過這小毛子素來當差勤謹,念這點情分,教訓幾鞭子算了。再說,今兒不大不小也是個節氣,皇上氣著了倒值得多了。」
「瞧著你份上減他三十鞭!」康熙呆著臉說道,「仍叫他回御茶房侍候——張萬強,你可瞧見了?叫他們都仔細:這就是例!太監犯舌妄議朝政的、洩露宮掖機密的,一體像小毛子這樣兒處置!」說完起身來,也不和皇后打招呼,抬腳便去了。
當夜二更天,康熙批完公事回養心殿。張萬強默默為康熙卸了朝珠,除了袍褂,伏事他半躺在大迎枕上,小心翼翼躬身欲退時,康熙卻叫住了他:
「張萬強——伴君如伴虎——是麼?」
「哪……哪裡?」張萬強看了看康熙,見他嘴角帶著微笑,對這位自己看著從小長大的皇帝,早已不能用面部的「笑」,或者「惱」來判斷他內心的喜怒了。見康熙話語不善,張萬強以為又要尋自己的事,慌亂得不知怎麼好,說話也結巴了:「小毛子是他自己不長進,惹萬歲爺生氣,沒打死他就是主子的恩典了。」
康熙左右看看沒人,忽然開心地笑起來:「你就嚇得這樣!朕是龍,不是虎!沒聽人家說過『神龍見首不見尾』麼?」
「萬歲爺的意思……」
「朕的意思,」康熙撫著剛剃過的頭,沉吟著道,「你弄點金瘡藥膏,悄悄給小毛子送去,看他能不能來。能起來,帶他來——只不能叫別人瞧見。」
張萬強驚訝得張大了嘴,幾乎將手裡懷裡剛剛卸下的衣物掉在地下,半晌方躊躇道:「今兒聽說打得狠了,來怕是不能的。就是能來,別處好瞞,養心殿的人怎麼也瞞不了!」
「唔,說的是。」康熙坐直了身子,「帶朕去一趟吧!」
「啊?」張萬強張大了口,半天說不出話來,看看康熙滿臉正色,不似說笑,忙又道,「扎——」
康熙站起身來披了一件大氅,踱出殿口,大聲說道:「張萬強,朕心裡煩,帶著朕在大內裡頭走走!」說完,二人便出了垂花門。
正是亥正時分,半個月亮懸在中空,在疾飛的暗雲中顫抖著時隱時現,紫禁城一片沉寂,只有守更太監不時遠遠吆呼著「小心燈火,小心燈火!」太監們最信鬼神,不輪到值夜,晚上一步房間不出,連撒尿都有專備的瓷壺。康熙為節省,又大量裁撤了太監,偌大紫禁城中只有千餘人,所以此時外頭早已一個人影兒不見,除了乾清宮一帶燈火閃爍外,別處竟是黑沉沉一片。一陣風吹來,微微帶著寒意,襲得張萬強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又聽身後康熙靴聲橐橐,步履堅穩,猛想起外頭說書先生們講的「聖天子百神相助」的話,心思才逐漸安定下來。
轉過幾個黑魆魆的巷道,遠遠見一排低矮房子,便聽小毛子時斷時續的呻吟聲。康熙便住了腳,問道:「不會有人吧?」
「他今日才挨的打,」張萬強忙道,「誰肯這時候沾惹他的晦氣?萬歲放心!」便上前輕叩窗櫺,小聲叫道:「小毛子,小毛子!」
小毛子挨了七十皮鞭,屁股上背上皮開肉綻。他是紅極一時的人,挨了打趁願的多,心疼的少,今日這場飛來的橫禍,面子一掃而盡,身上疼痛又不敢埋怨,一步一瘸回到御茶房自己原來的下處,尋了一碗老黃酒灌下去,正迷迷糊糊趴在床上——背疼得不敢挨床——哼哼,聽見外頭有人叫喚,兩隻胳膊支起來,抬頭問道:「是張公公麼?門裡頭沒上閂,一推就開,您自個請進來吧——哎喲!」
康熙聽裡頭沒人,示意張萬強在外頭望風,拿了金瘡藥,輕輕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