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24 謝大恩書生訪貧女.查奸細皇后審太監

自從在湘鄂會館喝了阿瑣的一碗豆腐腦兒,周培公一直惦記在心裡,曾經去了幾次,卻再也未見到她。後來又到爛麵衚衕去打聽,才知道阿瑣姓顧,家裡有個年老多病的父親,還有個哥哥給人家打短工,日子過得很是緊巴。但究竟為什麼不再做豆腐腦生意,鄰居們也不清楚。

過罷端午節,周培公又要出去。圖海見他換便衣,便笑道:「又到爛麵衚衕去尋顧阿瑣麼?小老弟,你如今的身分不同了,要細細思量啊!前幾天,戶部郎中老薑還託人來打聽你,八成是想把他的妹子說給你,我只含含糊糊地推託了。阿瑣雖好,只是低賤了些。再說她現在有沒有人家還不知道,何苦費這麼大的心——要報恩,從我賬上拿五百兩銀子送去!」

「哪裡,哪裡!」周培公掩飾道,「我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受人如此大恩,竟連人家面也不見,一句酬謝的話也不說,豈不是太不知禮麼?」圖海聽了哈哈大笑:「既如此,你何不堂堂正正敲她的門,當面告訴她,『我周培公還你的簪子、報你的恩情來了!』」說完,他便自去了。

周培公被他耍笑得面紅耳熱,想不到這個老圖海已經偷窺了自己的隱私。仔細一想,圖海這話也確有道理,自己並無見不得人的去處,乍著膽子敲一敲她的門又有何妨?

來到顧阿瑣家門口,周培公又有些猶豫了:一個青年男子,貿然去找一個年輕姑娘,阿瑣家人倘若問起,我該怎麼回話?他趕緊抽回了叩門的手。可是,阿瑣給他盛豆腐腦兒的神情,又重現在眼前。在這人情淡薄的世路上,她所給他的體貼、溫暖,一時間又湧上了他的心頭,如果因自己的怯懦失掉了這些,那將是終身遺憾……周培公想著,正要抬手敲門,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阿瑣挽著一籃子衣服走了出來,見周培公站在眼前,她目光一閃,隨即又垂下了頭,低聲道:「周……大人。」

一聽到這「大人」二字,周培公突然覺得一陣寒意襲來,轉而爽朗地一笑,說道:「什麼周大人,我還是周培公嘛!我已來過幾次,總尋不到你家的門兒,按說我早就該來的……。」

阿瑣聽了,只低著頭,臉上閃過一絲難以覺察的微笑,口中卻道:「這個地方太偏僻,我們又是小戶人家,不好打聽吧……」說著,回身推開門,又朝周培公蹲了一福,道:「裡頭寒磣得很,您將就著進來坐坐吧。」周培公聽她的話音,似乎自己幾次在她門前徘徊都被她瞧見,不禁紅了臉,慌亂地說道:「不進去了吧,免得驚動了你家病人。哦,你不是要去洗衣裳麼?剛好我也要到西河沿街拜會一個朋友,一同去好麼?」阿瑣抬頭看了周培公一眼,見左近並無熟人,略遲疑了一下,點點頭答應了。

兩個人默默走了一段路,誰也沒有言聲,周培公兩隻手已捏出了汗,良久,才沒話找話地問道:「家裡日子可還過得?」阿瑣也很不習慣這樣的場合,經周培公這一問,只「嗯」了一聲,方緩緩說道:「我爹打前年就病了,家裡日子本就艱難,我們兄妹兩個苦掙,也只夠糊口的,偏是我哥不爭氣,出了事,讓人家……」說到這裡,她突然覺得失口,便又閉上了。

「你哥哥怎麼了?」周培公站住了。

「嗐!說不得。」阿瑣見他立住了,只好也站住。這裡正是前明張閣老家祖塋,十分荒蕪。因是節下,又時近午牌,遠近並無一個行人,融融的陽光照著蔥蘢蒼翠的松柏,一叢叢野薔薇在黃土塚前開著血紅的花。阿瑣看了培公一眼,低頭嘆息一聲道:「他原在城東尤家做活兒,和尤家大奶奶的丫環好上了……後來在野外叫人家拿住了,被打了一頓,剪了辮子,如今窩在家裡養傷,不敢出門。尤家三天兩頭上門,要他去做活兒……唉!」她說著,眼中滾出一串淚珠兒,「我若不知先生為人,這些事是再也不會講的,多丟人哪!」

周培公這才明白她這些日子不出門做生意的緣故,忖度了一下,從靴筒子裡取出一張銀票遞過去,說道:「這是五十兩一張的銀票,你先拿回去度窮——不不,你別推辭!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周培公飄零京師,舉目無親,受了你的大恩,此恩此德,豈是這區區幾兩銀子報得了的?」

「不為這個。」阿瑣急忙分辯道,口張了兩張,下頭的話卻說不出來。

「為什麼?」

「爹爹要問起銀子來歷,我……怎麼說呢?」

兩個人都沉默了。周培公原是個能言善辯、足智多謀的人,此時,也覺阿瑣說的實在有理。他慢慢抽回了手,良久,說道:「也罷,改日我到你家,當你爹的面把話說清楚,這麼著可好?」他們沿著亂墳間的小道默默走著,突然阿瑣尖叫一聲,急急倒退兩步,幾乎倒在培公懷裡。周培公看時,是一條蛇蛻橫在路中,上前拾了起來,抖了抖甩到草叢中,笑道:「這是藥材,有什麼可怕的?我還當你看見死屍從墳裡爬出來了呢!」

「這地方不淨,常鬧鬼。」阿瑣用手抹了一下臉頰上淌出的汗,餘驚未息地說道,「今兒若不是和您一道兒走,我就得多繞二里地了。」

周培公笑道:「世上哪有什麼鬼!仙佛神道都是人妄造出來的,我初來北京,法華寺後頭有一大片亂葬墳,夏天我就獨自一人在那裡歇涼,哪曾見過一個鬼?你倒真信這些個!」「先生這話,可不能亂說,」阿瑣認真地說道,「鬼神還是有的……您沒見鬼,那是因為您福氣大,是貴人。」周培公聽了默然良久,突然大笑起來。

「您……您笑什麼?」阿瑣吃驚地站住了腳,審視著周培公,以為他中了邪。

「我想起我小時候和人家賭咒的事!」周培公一邊向前走著,一邊追憶著往事說道:「那年我父親剛剛染病下世,娘又躺在床上奄奄一息。醫生開了個藥方,說是病人得好好補養,我跑了幾十里地到姐姐家背回一袋米,臨走時姐姐又把一隻老母雞縛好了讓我帶回來——你愛聽這些事麼?」

「嗯,」阿瑣答道,「你說吧,我聽著哩。」

周培公吁了一口氣。「回到家裡我剛燙好雞,我本家的嬸子叫罵著從門外闖進來,硬說那是她家的雞。我告訴她那是我姐姐孝敬我媽的,她不相信,四腳離地地在堂屋裡又嚎又罵,惹得前鄰後舍都擁了進來看熱鬧,七嘴八舌淨說風涼話。我娘在裡頭聽不得,掙扎著出來,一邊打躬作揖地求告嬸子,一邊罵我『不爭氣』,要我給嬸子賠不是……我不依她,她就氣得背過了氣……」周培公說至此,聲音有些哽咽,阿瑣的眼中也噙滿了淚花。

「我當時才十歲,血性正旺。見娘倒在地上,氣得渾身直抖,發瘋似地撲上去,一把抓住我那本家嬸子,罵道:『你這隻老母狗,沒事找事,氣死了我媽,我跟你拚了!——你不是說我偷了你的雞麼?去,到隔壁關老爺廟去,當著神賭咒,你敢麼?』

「『去就去!』嬸子說著,和我揪扯著便來到了關帝廟。我抖擻著上了炷香,跪下重重叩了頭,放聲大哭,喊著,『關老爺,關老爺!您老人家是天底下的正神,專管人間不平事。您來做主,我周培公沒偷她的雞,她硬誣賴我。您若有靈叫這臭婆娘一出門也背過氣去;我周培公若是偷了人家的雞,一出這廟門,就叫我一筋斗摔折了腿!』

「我禱告完,爬起來,只覺得頭昏腦脹,踉踉蹌蹌跨出來,果然叫那高門檻兒絆了一跤,『砰』的一聲摔在台階下,一連翻了兩個滾兒,真的扭了腳脖子,再也爬不起來……」周培公從回憶中醒悟過來,見阿瑣聽得忘了神,用袖子抹眼淚,便笑道:「你不說是有鬼神麼,那您信不信我說的是實話呢?」

「阿彌陀佛,我信你講的是實話,不過這是前世的冤孽!」阿瑣嘆道,「人家聽得心裡很難受,你還有心笑!」不知不覺中已把「您」換成了「你」,「後來呢?」

「後來我就發狠讀書,想著有朝一日我得了濟,要燒盡天下關帝廟!」周培公笑道,「不過讀過書後,倒想開了,何必和這泥塑的木偶人嘔氣呢?」一邊說一邊走,眼見前頭上了官道,西河沿大街遙遙在望。他倆彷彿從另一個世界回到了人間,這個人間是不允許孤男孤女這樣無拘束地同行、交談的,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站住了。「我該回去了。」周培公心裡湧起一股惜別的感情,深情地望了阿瑣一眼。

「嗯。」阿瑣退後兩步,蹲了一下身子,默然轉身便走。

「阿瑣!」周培公忽然叫道。

阿瑣猛地停住腳步,疑惑地看著周培公沒言語。周培公趨前幾步,低聲道:「你哥哥的事尤家人知道嗎?」

「誰也不知道,是在野地裡被剪了辮子。」

「這就好辦了。」周培公笑道,「你叫他夜裡拿把剪刀,到戲院裡剪他十多根辮子,再猛地喊叫自己的辮子也被剪了,這件事不就一筆勾銷了?」

阿瑣烏溜溜的一雙大眼轉著,想了半日才醒悟過來,捂著嘴「嗤」地一笑,用手指了一下周培公,只說了一句「你呀……」便紅著臉快步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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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從牛街清真寺返回大內,已是午夜時分。這一夜又是舌戰,又是親臨指揮打鬥,處置得十分妥貼,雖累得精疲力盡,卻是異常興奮,沒有半點睡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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