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應熊在宣武門內石虎衚衕他的額駙府裡等候火光,已有些發急了。這個地方原是前明大學士周延儒的宅子,不知這個周志先生出於什麼癖性把它修造得如此幽深曲折,一層層的廳堂屋宇挨次相連,最寬處也不過丈餘,房與房間的夾道連個轎子也抬不過去。吃過晚飯,內務府管事黃敬和文華殿總管太監王鎮邦都來見他,稟報了鼓樓西街楊起隆親赴牛街寺「引風吹火」的消息,吳應熊聽得臉上放光,心頭突突亂跳。
今夜牛街這台戲,吳應熊稱得上是導演的導演。整齣戲的布局都是經他反覆推敲後,由黃敬和王鎮邦這兩個雙料間諜攛掇著楊起隆發動起來的。
在花廳裡待著太氣悶了,吳應熊便邀黃、王二人穿過西邊一個月洞門,到花園北邊的好春軒去。他們在一個土檯子的石墩上坐下,也不掌燈,也不擺酒,手裡端著茶杯,仰臉望著天空,等候牛街方向火起。
他自信自己已經摸到這個腰纏萬貫神通廣大的「朱三太子」的脈搏。自上次周全斌走後,半個月後他就接到了劉玄初的信,劉玄初因為有病,字跡寫得歪歪扭扭,卻是言簡意賅。處置與朱三太子這幫人的關係的方略,只有十二個字:「不招不惹,若即若離,利用不疑。」吳應熊自認,這十二個字自己使用得恰到好處,甚見成效。只一年多光景,不顯山不顯水,朱三太子屬下總香堂裡已有十幾個人被拉過來了。
他已經過了二十來年的人質生涯,韜晦之術運用得頗為純熟,除了朝會,拜會寥寥幾個當朝大老,他幾乎每天都在家「閉門思過」。一本《易經》翻得稀爛,「韋編三絕」、「文王拘而演周易」都符合他此時此地的身分和處境。但今夜這事可以牽動大局,講究慎獨的吳應熊有點坐不穩這個釣魚台了。
牛街清真寺這台戲只要演得成功,幾萬回民今夜就要遭塌天大禍,康熙和天下回民頃刻之間就會變成生死冤家——這個楊起隆雖然貌不驚人,鬼聰明卻層出不窮,真也算得上是一個天下雄傑!有了幾百萬回眾響應配合,父王吳三桂絕不至於再徘徊觀望了,若能乘勢起兵,等於增加了一支生力軍,何愁天下不亂?即或不能馬上起兵,至少數年內朝廷顧不上整治三藩。父王六十多歲的人了,身子又虛弱,還能有幾天陽壽?只要一伸脖子嚥了氣,朝廷能不叫他吳應熊回雲南繼承王位?那時候……想到這裡,吳應熊端著茶杯站起身來,遙望著牛街方向,他急著要看到這場好火。
「但這一來,」一陣風吹過來,吳應熊忽然打了個哆嗦,「朱三太子便是回子們翹首景仰的首領,又該如何是好呢?」
「額駙,」黃敬坐在對面笑道,「不要急嘛,就像正月十五看焰火,是不會誤了時辰的!」
「唔。」吳應熊應聲答道,又自言自語地說,「圖海那邊不知有沒有動靜。」
「回額駙的話,」土台下頭有人應道,「各衙門都在過午點了兵,早已到位了。」
「是廷樞麼?」吳應熊一聽便知,這回話的是自己專辦文書信件的清客郎廷樞,忙招呼道,「忙了一日,累壞了吧,上來一同坐坐。」
話音剛落,斜對面坐著的王鎮邦忽地站起身來,像是想說什麼,都沒有說出口,身子一歪往後便倒,被旁邊的黃敬將他一把扶住,問道:「你心口疼的毛病兒又犯了?」
「火,火!」王鎮邦只是一時激動,心疼病犯了,一手指著牛街方向,顫聲驚呼,「火燒起來了!」吳應熊身子一彈跳了起來,踮起腳尖翹首瞭望。「真的是牛街,真的是火!」
雖然離得遠,但夜中觀火,還是十分分明的,那一晃一晃的亮光,隨著五月的風搖拽著,擺動著,閃著紫的、藍的、黃的、紅的顏色,看上去多麼絢麗,濃煙在空中翻滾,多麼稱人心願!
「發動了,哈哈發動了!」吳應熊高興得笑出聲來,對著蒼穹吁了一口氣,轉臉對郎廷樞道,「廷樞,你是飽學之士,可還記得蔡文姬《胡笳十八拍》的第四拍?」
「飛馬去看圖海的動作!」郎廷樞沒有立即回答,卻向台下吩咐了一聲。吳應熊的院子裡立時傳來窸窸窣窣的動靜,人們穿梭般往來,互不交談。二十幾匹快馬從馬廄後的暗道裡牽出去,分赴各個清真寺,和暗中觀察情勢的家丁接頭聯絡。王鎮邦見吳應熊把家政調治得如此整肅,不由暗暗讚嘆:「真是個幹大事的人!」
待一切布置停當,郎廷樞才笑著回答吳應熊:「《胡笳十八拍》您都背熟了,倒來問我。我卻只能背誦第三拍。」說罷,微微吟道:
越漢國兮入胡城,亡家失身兮不如無生,氈裘為裳兮骨肉震驚,羯羶為味兮枉遏我情。鼙鼓喧兮從夜達明,胡風浩浩兮暗塞營。傷今感昔兮三拍成,銜悲蓄恨兮何時平?
吟聲剛落,吳應熊含淚亢聲接著吟道:
無日無夜兮不思我鄉土,稟氣含生兮莫過我最苦。天災國亂兮人無主,唯我薄命兮沒戎虜。殊俗心異兮身難處,嗜欲不同兮誰可與語?尋思涉歷兮多難阻,四拍成兮益淒楚!
吟罷,已是淚濕胸襟,勉強笑道:「涉歷多難阻,實乃我一生寫照,但願日後有些轉機吧。」
「此非彈詞弄詩之時,」郎廷樞笑道,「咱們還是下去,回好春軒給老王爺修書要緊。」吳應熊拭淚點頭,剛要下土台,便聽一個長隨來報:「額駙大人,鼓樓西街周全斌先生來,說有要事見您。」
「說我已經睡了。」吳應熊冷冷說道。想想又覺不妥,便又喚住了:「回來,請他進來!」又轉臉對王鎮邦笑道:「你是朱三太子的黃門官總領,他見你不好,還是迴避一下——老黃一向常來,就一起見見,看他有什麼要緊事。」說著一同下了「觀星台」,回到院內正廳東廂,掌起燈燭與黃敬說話吃茶,周全斌已走進來了。
「哎喲老兄!」吳應熊呵呵笑著起身道,「虧你如此興致,這早晚還肯光臨我這蝸居——來,來,請坐,看茶!」
「這不是吃茶的時候!」周全斌顏色不是顏色,氣呼呼坐下,也不理會吳應熊的殷勤,鐵青著面孔對黃敬道,「你送的好消息,什麼圖海去牛街,以舉火為號,全城齊拿回子!」
「你怎麼了?」吳應熊上次與周全斌發生齟齬因而落了下風,朱三太子手下的人無不拿他當白癡,來了人常是這種派頭。今天周全斌一來又拿腔作勢,吳應熊覺得有必要讓對方知道點顏色了,「周先生,你怕是弄錯了吧?這裡不是茶館,乃當今朝廷的堂堂額駙、太子少保、散秩大臣吳應熊的私宅!黃敬兄是我的座上客,豈能容人當面侮辱?」
「是嗎?」周全斌略一怔,望一眼矮胖粗蠢的吳應熊,冷冰冰說道,「吳先生到了此時,還要和我裝腔作勢,顧左右而言他?」
「你若有話就好好講,」吳應熊已預感牛街事情有變,心中暗驚,臉上卻毫無表情,「若是專為作弄人而來,那就請你出去!」
「康熙親自去了牛街!」周全斌掩飾著激動不安的心情,「戲全砸了!我們放火,他們倒救火,你們卻在這裡隔岸觀火!」
儘管已有思想準備,吳應熊腦海裡還是轟然一聲,知道一切全翻了個個兒,強自鎮定咬牙說道:「你說些什麼呀?我竟一點也不明白——皇上去牛街清真寺,是我和黃先生叫他去的?自個拉屎,還是自個擦屁股吧!」
「老黃敬,到底怎麼回事,你該說明白!」周全斌端起茶來又放下,直楞楞地盯著黃敬問道。
「我?」黃敬苦笑道,「皇上這些事,我怎麼能知道?你也不要太過分,盆子爛了換盆,罐子破了補罐嘛!」
「我懷疑是二位足下串通了,擺弄我們鍾三郎香堂的!」周全斌冷笑道,「焦山的兄弟焦河,還有七八個弟兄都已經死在清真寺——我們可比不上你家平西王,死幾個人算不了什麼!」說著,從懷中抽出兩張紙來,晃了晃,對吳應熊說道:「這是什麼?是王爺和黃先生的賣身契!識相一點,再弄這些玄虛,不要命了麼?」
「送客!」吳應熊看也不看,將手中茶杯重重地向桌上一墩,拖著長聲叫道。幾個家丁聞聲闖了進來,因吳應熊未下令動手,只虎視眈眈地逼視著周全斌。
周全斌用驚異的眼神瞥了一眼吳應熊,慢慢站起身來,陰陽怪氣地朝吳應熊一笑:
「我的話記清了?」
「沒什麼關係——請罷!」吳應熊滿不在乎地手一揮,幾個人上來連推帶扯地將周全斌架了出去。
「額駙!」黃敬頭上冒出了汗,「他手上拿的那兩件東西,一件是我和楊起隆定的誓約,另一件必定是王爺的什麼要緊東西,為什麼不乘機劫了下來?」
「你真傻得可以!」吳應熊大笑道,「李柱是何等人物,這時候肯讓姓周的帶著真貨來?」
黃敬憂鬱地低了頭,咕噥道:「他要拿這個整我,明日就得腦袋搬家。」
「放心吧,他怎麼捨得!」吳應熊身子向後一靠,「我尚且不懼,你怕什麼?這個周全斌今夜來此是敲山震虎,為我而來的,與你半點相干也沒有!家父不動手,我豈肯輕易與他們連手?家父一旦動了手,不用他來找,我也要去找他的!」
黃敬揩揩頭上的汗,心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