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14 伍次友初交癡心女.青猴兒尋釁遇恩人

送走黃宗羲等人,伍次友仍立在河岸上,遠眺孤帆碧波,茫茫蒼蒼,不禁慨然長嘆:人間聚散竟如此無常!正想到傷心處,同來送行的李雨良忽然笑道:「伍大哥,我來安慶投親不著,也沒了去路,大哥你打算哪裡去呢?」

「我嘛,我本打算回揚州去家裡看看。據光地說,家父在外遊歷未歸,身子骨又好,倒也不必急著回去了,還想在北方待些日子。」伍次友沉吟道,「你既然投親不著,何妨結伴同遊?這裡離兗州府不遠,同去孔聖人家參拜一番如何?你若想到北京做事,我的朋友很多,薦了去,幾年就出息了。」

「那敢情好。」雨良抿嘴兒笑笑,遙遙指著遠處一座大廟道:「那邊像是過廟會,咱們在客店裡悶了幾天,一同散散心去吧?」伍次友抬頭看天色,已是巳時時分,便點頭笑道:「這河邊雪都融化了,沒什麼看頭,逛逛廟會也好,就便兒在那裡用點飯,過了午再回店。」說著二人下了官道,逕向西來,遠遠地望見黑鴉鴉的一片人群。

「伍大哥,」李雨良一邊走,一邊頑皮地踢著路上的小石頭,忽然問道:「你這麼好的才學,又當過皇帝的師傅,怎麼不留在京城做官,到處跑著玩?」

見到雨良這一身稚氣,伍次友不禁一笑,說道:「你可知道許由洗耳、陶潛避世的故事嗎?古代這樣的事多著呢。」

雨良像又想起了什麼,俏皮地問:「你沒有家室妻子嗎?」

「沒有。」伍次友深沉的目光遙視遠方,「不過,也可說是有過的。」

「那怎麼會?」

「會的。」伍次友被他這一問,心中隱隱作疼,臉上像掛了一層霜,冷冰冰說道:「形交而異夢同床,不若神交而遠隔關山。」

「哦!」雨良忽然拍手笑道,「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麼?」伍次友站住了腳,黑得發亮的瞳仁盯著這個年輕夥伴問道。

「一定是青梅竹馬之好!」雨良道,「可惜沒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兩個私下訂了終身,一個不娶,一個不嫁——可是的麼?」

這些話聽著太刺心了,伍次友眼中一下子汪滿了淚水,只點點頭,沒有說話。

「她很標緻嗎?」雨良低著頭思索著又問。

「她不難看,卻也不是絕色佳人。」伍次友心裡煩躁,不想再沿這個話題說下去,便道:「這裡邊的事一言難盡——我們且逛廟會吧。」

大廟裡祭的非聖、非佛、非道也非神,更不是關聖君、岳武穆,而是鍾三郎大仙。這個仙家,伍次友一路上聽說過幾次,究竟出在何典,就連伍次友這樣博學多才的人也一時尋思不來,只覺它的教眾夜聚明散,有些鬼祟,便在給康熙奏摺裡寫明了。當伍次友背著手在廟前仔細看時,才知道這裡原來是一座破敗了的山陝會館,臨時改為廟,新換的黑漆大匾上寫道:

福祐一方

兩邊還有一副新寫的楹聯,一筆極漂亮的楷書,寫得卻頗有情致:

結什麼仇?造什麼孽?害什麼身家性命?饒你顛倒衣裳,此日自誇權在手。

貪盡了利,占盡了名,喪盡了天理良心。看他橫行道路,一朝也有雨淋頭!

下款為一行細字:

中憲大夫知兗州府賜進士出身鄭春友恭題

康熙九年正月穀旦

伍次友苦笑著搖搖頭,不再進廟,扯了雨良踅到廟東來。李雨良卻不在乎這些,一邊走一邊說:「這裡真熱鬧,三十六行齊全了,竟比我們陝南家鄉廟會的人還要多出幾倍!」

伍次友笑而不答,忽然指著一堆人道:「那邊生藥鋪出謎語呢,咱們何不去湊個熱鬧,弄兩瓶蘇合香酒來吃?」雨良笑道:「若輸了就得買他的甘草、二花茶,大冷天的,我們抱一大堆涼茶回去,那才叫笑話呢!」伍次友笑道:「跟我來,哪裡就輸了呢?」說著,二人便擠了過來,抬頭看時,一面水牌上寫著:

荷塘缺水 萬物齊眠 昭君出塞

詩書長伴 故土鄉情 破鏡重圓

三省吾身 仙樂繚繞 並蒂之蓮

節操婦人 金菊遍野 髮如墨染

項羽策馬 群芳之冠 愚公移山

另外幾面水牌上,密密麻麻寫的也是謎語。

伍次友略一沉吟,便勾了「昭君出塞、詩書長伴、三省吾身」和「愚公移山」四味,對夥計說道:「『昭君出塞』是『王不留行』;『詩書長伴』是『芸香草』……」店夥計聽他猜中,就遞出兩瓶蘇合香酒來。伍次友繼續猜道:「……『三省吾身』乃是『防己』;『愚公移山』是『遠志』。」

他一口氣都猜中了,夥計只好又拿出兩瓶來,笑道:「若都像先生這樣,小店半日就得關門了!」伍次友聽他話中的意思有乞情的味道,轉臉對雨良笑道:「得了彩頭就成,這兩瓶也夠我兄弟午間下飯的了,餘下的算我們賞了他藥店罷……」

正說笑間,便聽附近人聲哄鬧,一片嚷嚷聲:「打,打!」又夾著小孩子的哭罵聲。伍次友回轉身看時,一個十三四歲蓬頭垢面的毛頭小子從人堆裡擠出來,雙手捧一張蔥油餅狠撕猛咬,後頭一個瘦長個子像個擀麵杖似的,揮著通火棍喝罵著追趕……

「老冤家了!」藥店夥計見伍次友詫異,便解說道:「可憐這孩子,爹叫這家鋪子的掌櫃鄭春朋逼債逼死了,又把他娘賣到了廣東。如今鄭老闆兄弟放了知府,鄭老闆又是這裡鍾三郎會上的大香頭,勢力越發大得嚇人。偏這孩子也頑皮性拗,不隔幾日就要到他鋪子門上埋汰一番。」說著嘆口氣,「他又不肯遠走高飛,早晚得死到鄭老闆店門前……」

伍次友正聽得發怔,一回頭不見了李雨良,折轉身一看,雨良已擠進了人群,擋住了那個「擀麵杖」。他顧不得和夥計說話,一手握一瓶酒,便匆匆趕了過來。

「他是個孩子。」雨良一邊彎腰拽起那個毛頭小子,一邊轉臉對「擀麵杖」說道:「這麼下死手打,大人也吃不消,出了人命怎麼辦?」人們原來只站成一圈,遠遠地看打架,此時見有人出來抱不平,圍上來的更多了。伍次友好容易才擠到跟前,把孩子拉到自己跟前,笑著勸那「擀麵杖」:「他能吃你多少東西,就打得這樣?殺人不過頭落地,也不能太過分嘛!」正說話間,不防懷中那小子,身子一溜滑了出去,一縱身用頭猛抵過去,正撞在「擀麵杖」肚皮上,竟把他撞了個仰面朝天。毛頭小子嘴裡嚼著油餅「呸」的一口又唾了「擀麵杖」一身,口中罵道:「你小爺青猴兒是打不死的,青猴兒活著一天,你老鄭家就甭想在這裡安生了!」

「擀麵杖」大怒,一翻身起來,舉起那根火棍便往青猴兒身上砸去,青猴兒大叫 一聲:「媽呀!」一個嘴啃泥趴在地下,起來時滿臉是血,跳著腳大哭大罵:「我操你黃老四八輩祖宗!你他媽的屄賣給了鄭春朋?你是鄭家拖油瓶的兒?你打、你打!打不死你小爺,小爺就是鄭春朋的爺……」髒的、粗的、葷的、素的一齊往外端,周圍的人聽得一陣陣鬨笑。

「我叫你嘴硬!」「擀麵杖」冷笑一聲一棍又打了過來,卻被李雨良一把攥住,冷冷說道:「你不能再打了!」

「做什麼不能?」黃老四咬著牙道:「你過去!打死這個頑皮畜牲,只當打死一條狗!」說著便抽火棍,哪知道掙了兩掙,鐵火棍像在雨良手裡生了根一樣,再也拽不動,頓時臉脹得通紅。

「我說你不能打,你就不能打!」雨良嘻嘻笑道:「我就不信他連狗都不如。你能有多貴重?你不就是個下三賴的跑堂夥計嗎?」說著順手一送,黃老四踉踉蹌蹌退了五六步才站穩。

「嗬!安慶府今兒出了怪事!」人圈子外頭忽然有人叫道。說話間,看熱鬧的已閃出個人衚衕來,一個三十多歲的精壯漢子帶著四個夥計闖了進來,覷眼兒瞧著雨良罵黃老四道:「你他媽真是吃才!這麼兩個小雜種都對付不了——來!把這個青猴子挾到店後,晚間回稟了鄭香主,再作發落!」

「憑你們?」雨良笑著揶揄道:「看來這安慶府也是你家開的店了?」說著便要動手。伍次友卻不想惹事,從後扯了一把雨良,說道:「何必呢!」說著便問黃老四:「這孩子吃了你的餅,錢我來付,該多少?」

「一天一張餅!」黃老四原來已是怯了,現在來了幫手,又硬氣起來,乜眼瞧著李雨良梗著脖子道:「三年……十兩!」

「放你媽的狗臭大驢屁!」青猴兒大吼一聲雙腳一蹦又要竄出去,卻被雨良一把按住了。

「十兩就十兩。」伍次友眼見這群人一心生事,怕雨良和青猴兒吃了大虧,從腰裡取出兩塊五兩的銀子朝地下一丟,一手扯了青猴兒,一手扯了李雨良道:「走,咱們尋個地方吃飯去。」

李雨良沉吟一下,看著伍次友笑道:「犯不著與他們生氣,咱們走吧!」聽著身後傳來不三不四的風涼話、轟笑聲,心性高傲的伍次友氣得雙手冰涼、面色鐵青,看李雨良時,卻像沒事人似地笑著,只牙關咬得緊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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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剛放亮,伍次友便起身踱到雨良房中來,見外間青猴兒睡得沉沉的,便隔簾叫雨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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