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9 行酒令小毛子彈知府.絕舊情王輔臣返長安

康熙猛地一驚,才想到是問及自己,忙起身笑道:「不才龍德海,自通州至五台山進香,承蒙蔡公相邀至此,晚生得識尊顏,幸何如之!」

「唔。」周雲龍低頭咕噥了一句,便回了上首席位。康熙六年應試未中,他曾在內務府當過三個月書辦,見過路過的康熙,此時只覺恍惚面熟,卻哪裡能想得起來?康熙看了看自己一身布袍,不由暗自一笑。

「府君明鑒,」酒過三巡之後,蔡亮道終於把話引上正題,「目下徵馬雖是朝廷政令,但細民小商租貨不易,眼看開春之後,河南墾荒用馬,朝廷也屢有明旨提倡。這些都不說了,眼下或收或放,權在你府尊大人,這幾個販馬客又是劉明府的同鄉,倘能開一線之明,放他們回去,也是一大善政……。」

「靜雲兄,」周雲龍用筷子將大松塔魚翻了過來,笑道,「這個菜真做得不壞,要有多的,叫他們送我那裡幾條。」蔡亮道根本沒想到周雲龍是說他「多餘(魚)」,一迭連聲地答應著,又吩咐廚子:「立刻再做一條。」康熙見東家如此老實,差點沒笑出聲來。坐在周雲龍身邊的劉清源微微苦笑一下,起身替周雲龍斟了酒,道:「府尊,據卑職所知,今年朝廷徵馬旨令尚未下來。這幾個馬客帶有開封府的茶引,並非奸商私自出塞購馬。卑職已幾次稟過府尊,若能發還馬匹,不但他們生生世世銜您的恩,開封府的面子也維持下來了。若府尊擔心今年馬匹徵不足數,一定不能發還,瞧著蔡員外的臉,可否將馬價發還,使有微利可盈,也不至絕了中原販馬之路……」

「好啊!」周雲龍滿口答應,「這都在情理之中。這件事本來就不難辦嘛!請貴縣從火耗中追加一些,補出馬價就行了,又何必興師動眾弄這些虛文?」說著將箸放在桌上,取出一方手絹來擦嘴。劉清源先聽他答應,頓時喜掛眉梢,待後來卻聽說要自己敲剝百姓來補賬,不禁一呆,一屁股又坐了回去,喃喃說道:「若是數百兩銀子,也還能措置得來,這九千兩巨款,繁峙小縣如何辦得來呢?」幾個販馬客聽了,都被驚得目瞪口呆,只一個勁打拱求情。周雲龍正眼也不瞧他們,只談笑自若地和蔡亮道搭訕著說話。

蔡亮道深知此人不好對付,一邊站起來一一斟酒,一邊柔聲勸道:「年兄,繁峙是個苦缺,一時哪裡出得起這許多。年兄下車大同,一向愛民如子,還要多多體念下情啊!」

「天已午時初刻了。」周雲龍掏出懷中錶來——這是吳三桂送他的,外官中能有此物,是很罕見的——看了看,笑道,「午時即是馬時,也難怪你們圍著一個馬字兜圈兒。」

康熙早已聽得不耐煩了,看那周雲龍端著汾酒慢慢品著,瞇著眼兒瞧那幾個馬客,活像一隻捉到了老鼠卻不急於吃的老刁貓。康熙正卻起身說話,旁邊坐著一直沒說話的傅山忽然開口說道:「世人以十二支配十二生肖由來已久,卻很少有人知道,一支有三獸,大人——午時初刻尚不到馬時,是『鹿時』才對,大人的錶正指鹿,再過一刻就變為馬了!」

「噢,我倒從來聞所未聞。」周雲龍早就耳聞傅山是當地名士。這樣含沙射影地指責自己是「指鹿為馬」,他有些受不了,良久方才徐徐說道,「青主先生不愧為山右鴻儒,果然語驚四座,但不知出於何書,抑或是先生杜撰欺人?」

「在你大人面前我哪敢杜撰,」傅山笑道,「午朝初刻為鹿,午晝中刻為馬,午暮末刻為獐!見於隋人蕭吉所著《五行大義》。大人回去查一查就知道了!」言畢又是一陣大笑,滿廳酒客面面相覷,只有康熙笑道:「善哉!」

周雲龍有點惱羞成怒,待要發作,卻又忍住。略一躊躇,舉杯笑道:「我們還是吃酒吧,一味糾纏這件辦不了的事,這怕不好吧!我現在出一酒令,誰說不上來就罰一滿杯——說令人要說一個天上的事物,一個地下的事物,再說一個古人——旁邊的人要問這個手執何物,口裡說什麼話,……說話人要隨問隨答。大家可都贊成麼?」陪酒的一群人猜不透這個知府大人又玩什麼鬼花招,都停止了說話,屏息靜聽。良久,方見他啟齒道:

天上有月輪,地下有崑崙,有一古人劉伯倫。

康熙問:「手裡拿的是什麼?」周雲龍笑道,「手執酒杯。」劉清源問:「說的是什麼?」

「酒杯之外不須提。」周雲龍不慌不忙答道。說完一笑,舉起門杯啜一口坐了。

「我也有了。」蔡亮道沉吟片刻,起身笑道:

天上有座離恨宮,地下有座乾清宮,有一古人姜太公。

劉清源問:「手裡拿的是什麼?」蔡亮道道:「釣魚竿。」周雲龍問:「說的是什麼?」蔡亮道本欲說「上我鉤來」,話到唇邊又改口道:「願者上鉤。」魏東亭不禁大笑,暗道:「此人綿裡藏針。」看康熙時,他手扶茶杯聽得極其專注。

劉清源看了看幾個如坐針氈的販馬客報來央求的目光,笑道:「卑職也斗膽獻醜了。」

天上有華蓋,地下有羽蓋,有個古人秦瓊倒運做乞丐——手持一對凹面鐧,——說是「還我馬兒來」!

眾人不料這位瘦弱的縣令如此詼諧滑稽,不禁哄然大笑,氣氛頓時變得活躍起來。康熙笑得直跺腳,推著魏東亭道:「這個有趣——東亭,你何不也說一個?」魏東亭答應一聲「是」,挺身起來說道:「請眾位聽我的……」

天上有天河,地下有汾河,有位古人名蕭何——手執一本大清律——說是「懲罰貪官汙吏」!

眾人猛聽魏東亭陡地說出「貪官汙吏」,無不相顧失色,霎時間靜得掉一根針都聽得見。

「你說得好!」周雲龍的臉騰地紅到耳根,獰笑一聲說道,「我又有了……」

天上有靈山,地下有泰山,有一古人叫寒山——手執一把掃帚——說是「請自掃清戶前雪,莫待令尹把門滅」!

「這玩藝是狗掀門簾子,全憑一張嘴呀!」小毛子忽然笑吟吟地站起來,竟然背著手驕傲地踱了兩步,說道:

天上有個玉皇帝,地下有個康熙帝,有一古人洪武朱皇帝——手提三尺龍泉劍——說的是「剝貪官皮」!

這幾句詞兒雖俗,編排得卻十分得體,加上小毛子說得抑揚頓挫,落地有聲,驚得座中眾人面色如土。只有康熙鼓掌大笑道:「快哉!這才是好酒令!」傅山在旁邊也擊節稱賞道:「好酒令可以下酒,我為此令浮一大白!」

周雲龍已忍耐了多時,此時再也按捺不住,「啪」地將飯桌一拍,罵道:「哪裡鑽出來的野雜種,如此放肆——蔡亮道!你今天原來是專為糟蹋我周某的!」說著便命左右,「與我拿下!」

「誰敢?」康熙據案而起,大聲喝道,「難道沒有王法了?」

「王法?」周雲龍呵呵冷笑,「一併拿下!」

廊下侍候著的幾個差役「扎——」地答應一聲,如狼似虎地撲進來直奔康熙。不防魏東亭側身出去,一個「王祥臥魚」打出去,前頭四個早被打翻在地。蔡亮道萬萬沒有想到會出現這種局面,嚇得渾身篩糠。幾個販馬客更是驚得臉如死灰。只有劉清源冷眼旁觀,已瞧出康熙不是等閒人物,只用眼打量氣得渾身發抖的周雲龍。

「接——聖——駕!」小毛子忽然高聲叫道。隨著叫聲,狼瞫率八名侍衛列隊而入,一個個身著蟒衣,腰佩寶劍,器宇軒昂地升階進堂,逕至康熙面前叩頭行禮:「萬歲,請降旨發落!」蔡亮道和劉清源驚惶地對視一眼,領頭跪了,跟著眾人也噗噗通通跪了一地。那周雲龍先是目瞪口呆,像廟中土偶一樣釘在地上,這時眼睛一翻,稀泥一樣癱倒在地。

「好一個令尹!」康熙哼了一聲,他索來紙筆,刷刷草了幾個字,又鈐上隨身玉璽,交給劉清源,「你辦得很好,就由你去大同府任職,依律辦了這奴才,將文案申報吏部、刑部——魏東亭,發駕!」

※※※

龔榮遇臨回陝西前終究未能再見周培公一面,他到法華寺後柴房約見周培公,和尚們說周培公一大早就被朋友約去同遊西山了。龔榮遇為難地站在房簷下,一時不知怎麼辦好——西山這樣大地方,哪裡去尋他呢?昨日送走康熙大駕,王輔臣當晚便令隨從人員準備,定於今日下午啟程離京。龔榮遇是王輔臣的中軍扈從,怎好告假遲行?躊躇良久,龔榮遇推開了房門,見桌上瓦硯麻紙俱全,想了想,上前提筆寫道:

培公吾弟:和你吃不成酒了,午後我即將離京。他年到陝,再敘兄弟之情。

榮遇

他還想再寫幾句什麼,卻覺得很難著筆。一抬頭看見周培公洗淨疊得平平整整的破衣服上邊,丟著用一根羊皮線串起來的兩枚羅漢錢,走過去雙手捧起看時,正是母親之物。從他記事起,這物件就放在針線笸籮裡,母親有時還用它逗著榮遇和培公唱兒歌:

羅漢錢,亮晶晶,娃娃長大比人能。

大的掙來開山斧,小的掙來聚寶甑,

給娘養老又送終……

龔榮遇心中一熱,眼中湧滿了淚水,打了幾個轉轉,還是流了出來。

他顫抖著雙手取下來一枚銅錢,小心翼翼放進懷裡,掏出一錠銀子連那一枚錢掖在破衣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