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峨壯觀的平西王府邸高高地矗立在雲南府城郊的五華山上。一座座龍樓鳳闕,或紅牆遮擋,或綠竹掩映,依山勢錯落有致地散布在溪流縱橫的峰巒間。方圓數十里雲樹蘢蔥、氣象蘊茵,彎彎曲曲的盤山道、一層層的大理石階蜿蜒曲折直通雲天,一入山便使人有飄飄欲仙的感覺。這裡原是前明永曆故宮,吳三桂接手之後又煞費苦心大加修繕,經過近三十年的經營,早已不是它原來的模樣了。後山修造的一排排大石屋,是吳三桂的藩庫,裡邊的金、玉、珠、寶、瑤、珙、璧、圭疊積如山,庫房旁鑄錢司的作坊裡還在日夜不停地化銅煉錫。武庫裡已貯滿了各式各樣的武器,可是劍、刀、鐵、鉞、矛戟、弓矢、槍、戈、燧、炮,都還在不停地鑄造、更新。在銀安殿兩旁的一個個廊房裡,設著兵馬司、藩吏司、鹽茶司、慎刑廳、鑄造廳……一切都按朝廷建制設置,不過簡化了一點,變了變名字。山下高大的仿漢闕向四處延伸,北通平涼,西接青藏,東連黔粵,南抵緬交……所有這一切,構成一張無比龐大的網路,而牽動這張大「網路」的中心人物,便是先降李自成,再投多爾袞,引清兵大舉入關的吳三桂。
吳三桂此刻正坐在銀安殿西側王府花園的列翠軒前觀賞歌舞。和他並肩而坐的,一個是從北京秘密繞道而來的耿精忠,一個是已經從廣東來了半個月的平南王之子尚之信。他們已在這裡磋商、觀看了兩天,各方的情報都匯集得差不多了。
「二位賢侄都看過了,」吳三桂微笑著轉頭對尚之信道,「我這裡怎麼樣?」
「太美了!」尚之信的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草坪,吳三桂最漂亮的兩個侍妾四面觀音和八面觀音正在演「天女散花」,舞得長袖飄飄,蓮步輕移,翩若驚鴻,蜿若遊龍。尚之信看得出神,竟像沒聽清吳三桂的問話,格格笑道,「這還用老世伯問?真是一對兒人間尤物!」旁邊的耿精忠很討厭尚之信的粗俗,聽他話不對題,忙岔開道:「我雖來得遲些,昨日看過老世伯這裡的局面,真像是幹大事業的,恐怕尚世兄那裡也未必有這麼多的軍馬糧餉!」尚之信仍然心不在焉、讚不絕口地笑道:「美人香草,香草美人,這是多好的局面!我就看不慣那些旗裝姑奶奶,大腳片子蹬了個『花盆底』,挺胸凸肚的,沒一點風韻。像老世伯這樣的大英雄,正該配有這樣的絕色佳人。」說著側轉臉來,向廂屋裡的內眷看了看,見只有一個老態龍鍾的張氏福晉,便又問道,「怎麼沒見如夫人?」
這是在問陳圓圓。吳三桂不禁皺了皺眉頭,暗暗思量:從尚之信上山以來的表現看,是個十足的飯桶加色鬼,和這樣的人共事能行嗎?吳三桂只好無可奈何地乾咳一聲,笑道:「她已經老了,近幾年又體弱多病,我在西峰上給她修了一座水月庵,讓她在那裡靜養……」說罷,喟然嘆息了一聲,說道:「陳圓圓和我情分重,這是真的。但也不像民間傳說的那樣,我姓吳的『衝冠一怒為紅顏』,才引清兵入關。這也真是小看了人——我本來是衝冠一怒為社稷!哪裡想到後來竟弄成了這樣的局面!」
「現在也來得及挽回,不過再遲就不成了。」耿精忠對美景美色都看不進去,憂心忡忡地說道。這次進京見了康熙,他心裡很有點犯嘀咕;本來對吳三桂的實力,他充滿了信心,現在有點把握不定了。康熙的豁達風度對他有著巨大的吸引力,給他的印象太深了,並不像吳三桂說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兒。想了想,耿精忠笑道:「傅宏烈僅受到革職處罰,說不定還要重用,有人傳說要把他派到廣西來。你們二位可要小心一點。」
聽了「傅宏烈」三個字,尚之信微微一怔,說道:「這人稱得上是個人物,除了曾寫幾篇馬屁文章,軍事上也能來幾下,是一塊扭股糖,沾惹不得。」
吳三桂聽著,不禁微笑道:「這不要緊,傅宏烈我有辦法對付,你們放心好了。」
「好,」尚之信咧嘴笑道:「有老伯擋著,朝廷不和娘娘睡,咱弟兄就不要管他這扯淡的事了。」
耿精忠一向以儒將自許,很聽不慣尚之信這種粗俗不堪的言談,輕聲一笑說道:「之信兄,大意不得啊,一個傅宏烈,一個孫延齡,都在你的地面哩!」
「世兄果真把我尚之信當作酒色之徒了!」尚之信看看吳三桂,忽然噗哧一笑,「我這人幹什麼事便想什麼事,這會子坐在這裡看戲,就要把心思用在『色』上;等日後真個境內有事,自然要一心用兵。和文人碩儒打交道,我就將心思用在『道德』『文章』上。熊掌吾所欲也,魚亦吾所欲也,我偏要二者兼得,豈不妙哉?孫延齡刁猾近利,善觀風色,並不難對付;傅宏烈嘛……我只向老世伯借一個人便能對付!」
「誰?」吳三桂吃驚地問道,耿精忠也訝然地注視著尚之信。
「汪士榮!」尚之信嬉皮笑臉地答道:「傅宏烈的把兄弟。」
「汪士榮有公務出去了。」吳三桂真的對尚之信刮目相看了。這個滿臉橫肉的傢伙,上山來一直把自己裝成個松包,誰料他竟有如此一招,正是所謂胸有城府之嚴,心有山川之險了。吳三桂不由地欠欠身子,笑道:「想不到賢侄這會兒才真人露真相!聽人說,你在廣州吃人肉,可是有的?」
「誠然!」尚之信冷冰冰說道:「此乃御兵之道也!我的下屬多是從山上收編來的土匪,我不兇悍殺人,他們肯服我?家父帶一輩子兵,卻沒有瞧透這一層,所以他們都不聽他的——無毒不丈夫嘛,我這塊荊山璞玉,只好裝成一個山大王了。」說罷仰天大笑。
這樣的心術太可怕了,耿精忠竟不自禁地打了個寒戰:這個姓尚的,上山半月有餘,滿口粗話,舉止荒唐,連老奸巨猾的吳三桂都被瞞過!但這又何必呢?耿精忠略一沉思也就明白過來,尚之信喬裝痴愚,是在等自己,觀察自己!他又偷眼瞧了吳三桂一眼,吳三桂卻似全不在意,不但不責怪,反而十分高興,吳三桂原來擔心廣東局勢難以維持,現在他的顧慮一下子解除了。吳三桂興奮地立起身來吩咐左右:「請劉玄初先生,還有夏國相、胡國柱他們也來!」說著又對耿、尚二人笑道:「你們不是說四面觀音、八面觀音是絕色嗎,請再觀掌一下十姐妹們的演技吧!」說著便拍了拍巴掌。
隨著掌聲,兩位觀音的演唱戛然而止,列翠軒西廂房簾櫳一動,便聽到細細的珠搖翠晃、佩環叮噹的聲音,十個妙齡女郎含羞帶笑,懷抱琵琶款步而出,輕盈得好似柳絮拋風、浮蓮戲水,排立在綠草坪上。為首的阿紫尤為引人注目,她粉黛淡施,蛾眉輕掃,明眸傳情,雙目生輝,配著綠草坪上的點點黃花,更加豔光照人。再看那四面、八面二位「觀音」,雖也是桃花人面,卻頓失顏色。耿精忠不禁嘆道:「今日方知『六宮粉黛無顏色』佳句的妙處!」尚之信手托下巴,似乎在專心致志地品評著美酒佳釀。
劉玄初、夏國相、胡國柱,由吳三桂的貼身侍衛打虎將軍皇甫保柱引著,從東邊月洞門魚貫而入,王永寧、馬寶一干武將也都跟了進來,在吳三桂的左右兩側依次坐好。保柱挺胸凸肚,手按寶劍立於吳三桂身後。吳三桂一邊命阿紫他們開始演奏,一邊笑謂耿精忠、尚之信道:「二位賢侄的鑒賞不謬,此乃小女吳梅派人從杭州專門送來的……」
話音未落,幾聲清冽動脾的琵琶聲如冷泉滴水般劃空而起,四座立時寂然。四面觀音和八面觀音對視一眼,知趣地退到旁邊,一個執簫一個持笙,輕按細吹與琵琶相和。剎那間,列翠軒沉浸在一派仙樂之中,隱藏在三藩首腦內心裡的煩躁、沉悶、壓抑的情緒被掃除得乾乾淨淨。一陣過門後,阿紫移步出班,一邊緩緩舞動長袖,一邊輕聲曼歌:
莫說佛前打坐,千蹭萬磨,見誰曾摘來長生果?哪堪青燈焰昏,風雨夕、暗雲搖,苦讀子云詩曰——消盡了年華,顛倒了歲月,去尋一夢南柯!鐘鼓漏歇,饌玉尚溫,恰巧配瓊漿金波;玉柱傾頹了,便向洛陽橋頭醉臥,又猛聽邙山後頭,酣酣正唱王侯歌……
「麗質清才!」尚之信沒有喝酒,已經醉了,擊節稱讚道:「可惜我廣東難尋這等人物——老世伯好艷福!」
「哪裡話,這是預備給你應熊世兄做內室小星的……」吳三桂不禁臉一紅,他對這個阿紫已經領教過了。吳三桂的後宮僅侍妾不下千人,比之清帝要多出幾十倍。自從阿紫來到山上,一下子便艷壓群芳。他本想自己要了阿紫,誰知剛剛開口便被張氏夾臉一口唾沫,罵得狗血淋頭。
「畜牲是知足不知羞,人是知羞不知足,你怎麼不知足也不知羞?」
吳三桂仍不甘心,昨日中午,乘夫人歇晌,他支走了左右的人,悄悄踱到阿紫獨自住的東院,正想敲門,卻聽裡邊有人喁喁私語,卿卿我我地十分親熱,細聽聲息,竟是自己的孫子吳世蟠捷足先登!他走到窗下舔破窗紙一看,兩個人正在床邊脫衣服——他這一氣非同不可,暗想:「家門不幸,子孫們敗德喪倫,這成什麼話!」正想進去責罵,又想到自己也是偷情來的,無奈間轉身便走,不小心一腳踢翻了門口的花盆,「豁啷」一聲,把他嚇了一大跳。這一下再也掩飾不過了,只聽裡邊窸窣一陣,阿紫隔窗問道:「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