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驚風密雨 3 孔四貞下嫁孫延齡.康熙帝賜槍馬鷂子

康熙九年的春天似乎來得格外遲。二月二龍抬頭的節氣已經過了,紫禁城宮殿上的積雪,還沒有開凍,鎏金大銅缸沿上掛著一層薄霜,缸裡的水雖然一天一換,仍結滿了蛛絲般的細凌。天氣顯得十分乾冷。

養心殿總管太監小毛子侍候完康熙早膳,奉旨至乾清宮西閣換送康熙夜裡批閱過的奏事匣子,折轉回來時,康熙已經出去了。只見六宮都太監張萬強帶著侯文、高民等一干太監正在掃地、撣塵、抹桌子,便捋起袖子幫著收拾,一邊笑問張萬強:「張公公,萬歲爺呢?」

「四格格從昭陵回來,萬歲爺歡喜得了不得,不等要轎子就跑著去了。」張萬強取過一方端硯,磨著墨答道,「這會子在儲秀宮,只怕老佛爺也去了呢!」

四格格是定南王孔友德之女,本名孔四貞。定南王死於王事,太皇太后便將她收養宮中,待之如女。她和蘇麻喇姑一樣,從小看著康熙長大。不知為什麼,順治皇帝大行之後,性情剛烈的孔四貞突然變得鬱鬱寡歡。她本是將門之女,身有武藝,便請求允准她宿衛先帝陵寢。太皇太后拗不過,竟破例晉她為一等侍衛,由她去了昭陵,至今已是九年未入京師。今日突然回來,是件稀罕事兒。

小毛子卻不知此事根苗,一邊調好了硃砂一邊笑道:「皇上是該鬆乏一點了,自去年五月鰲中堂壞事到如今,一天七個時辰見人,批奏章,還要寫字、做算術,這幾天更是一事未了又有一事,連個五更黃昏也不分了,竟比小家子掙飯吃還難!——就渾身是鐵,能打多少釘兒呢?」

「你甭嘴巧!」張萬強撇著光溜溜的下巴,扯著公鴨嗓子笑道:「甭指望我在皇上跟前給你遞送這些話兒——論說也真是的,去年今日,咱們誰敢想,鰲中堂那麼橫的人物兒,忽拉巴兒就沒了!就算是外頭茶館鼓兒先生們說的書,也未必有這個熱鬧呢!——這盒子且放在這裡,咱們今日拚個不是,也要讓皇上多耍一會兒!」

「罷喲,張公公!這我可要駁您的回了!」小毛子扮個鬼臉笑道,「上回也是這麼說,皇上臉沉下來,你照樣嚇得沒詞兒。要不是我小毛子嚇得當場放屁,連你都要落個不是!」

這是去年八月間的事了,山東巡撫于成龍奉調治河總督,陛見時正是凌晨五鼓。康熙頭一夜子末丑初才落枕。張萬強和小毛子乍著膽子沒喊康熙起床,誤了一個時辰,被康熙叫來,板著臉斥罵了一頓,說于成龍是封疆大吏,朝廷重臣,太監擅阻、欺蔑大僚,誤了軍國大事,是砍頭的罪。

正訓斥間,小毛子憋不住偶然放了個屁。康熙盯著問道:「你這是什麼毛病兒?」小毛子叩頭答道:「奴才知道罪過大,嚇出來的……」接著不防又放出一串兒,逗得康熙一笑而罷。

此時提起來,張萬強也是一笑,便道:「好小子,算你是個角色!論年紀雖略小些,論相貌也是天庭飽滿、地頦方圓,一副福相。只可惜蛋黃子沒了,檀香木做驢槽,糟蹋了材料兒——還不快滾啊,你瞧瞧鐘,眼看就是午時了!」

小毛子起先還嘻笑著聽,回頭一看,自鳴鐘上的針已指到巳末午初,是康熙披閱奏章的時分了,把頭一拍道:「呀,別誤了事!」便一溜煙跑出來,直奔儲秀宮。

儲秀宮裡很熱鬧,太皇太后坐在皇后赫舍里氏家常使用的軟椅上,下邊一溜侍立著貴妃鈕祜祿氏、衛宮人和幾個答應、常在,沒有品秩的大宮女墨菊、小娥、蟬妮、紅秀捧著巾櫛在後頭侍候,康熙立在太皇太后身後輕輕給老人捶背。蘇麻喇姑是出家人,皇后是主人,賜了座兒在下頭。只有孔四貞是遠客,打橫兒坐在太皇太后對面,端著茶杯,靜聽太皇太后說話。

「你這一去就是這些年,別人不知怎麼樣,我瞧著脾氣秉性兒竟是一點沒改!」太皇太后笑道,「哪有女人做官做一輩子不嫁人的?我跟前的女孩兒,只有你和曼姐兒特別,偏都比公主還要性傲。曼姐兒不去說她了,如今雖留起了頭髮,已經是菩薩的人了。你半大不大,二十多歲的老姑娘,怎麼成呢?沒的也不怕人家在背後數落我這老婆子,自家女兒一個一個都嫁了,收養的竟一個不嫁!」說著便笑。一回頭瞥見小毛子進來,便道:「小毛子大總管,又來催你主子吃苦去?」

小毛子一進門便聽見這句話,忙跪下請安,笑道:「奴才哪裡敢?這都是萬歲爺定的章程!」

「今兒有我呢!」太皇太后擺手道,「難得四姑娘回來,叫他們姑侄多坐一時,你站一邊吧!」

小毛子叩了頭起來,不便一一請安,只上前給孔四貞打了個千兒,笑道:「小毛子給四格格請安了——蘇麻喇姑大師是我姨,早聽說四格格和大師親姊妹似的,又是遠客,得給您多叩個頭!」片刻之間,他便又認了一個乾姨。

「這是皇上跟前的總管太監。」皇后見孔四貞不認識小毛子,忙笑道,「是個人精猢猻,救過曼姐兒的命,最能順竿子爬,四姑提防著他點!」一句話說得眾人連孔四貞都笑了。

「這個孫延齡少年英武,又是定南王手裡使過的人。見過幾次,言談舉止蘊藉有禮,很不錯的。」康熙陪笑對孔四貞道:「如今老佛爺作主,把四姑指給他,真是天配地合。四姑見了就知道了!」

小毛子聽了半天,這才明白是要把孔四貞指配給孔友德的部將孫延齡,不由一笑,便轉臉看他自己的「菜戶」(乾夫妻),——皇后後邊侍立的宮女墨菊——墨菊別轉了臉沒理他。

「老佛爺、皇上和娘娘都已經說的不少了,又都是為我好。」孔四貞思量半晌,終於嘆了口氣,道,「我再推辭就像不識抬舉了,那……那就……勉從其命吧。想我孔四貞,自父親死了,一直蒙老佛爺恩養,和女兒一樣,本不該……」

「對了,就是這個話!」太皇太后生恐她再提與順治的舊事,見她應允,不禁喜形於色,便截住道,「壓根兒和我的女兒就一樣嘛——皇帝,我的意思晉四貞為和碩公主,你看呢?」

「兒臣有什麼說的?」康熙也大為高興,「本就該如此嘛!」

「小毛子可聽著了?」太皇太后說道,「四公主下嫁,妝奩要從厚!」

「扎!」小毛子忙應道,「都在奴才身上,照和碩公主的例,加銀五千……」

「一萬!」康熙大聲說道。

「扎——一萬!」

蘇麻喇姑本來在旁靜坐,聽到這裡,不禁笑道:「四姐,我這會兒也不論出家人不出家人,要笑你一句了,人家都是夫貴妻榮,你可是夫以妻貴了!」

「是時候了,」康熙笑著轉到前面,對太皇太后打了一揖說道,「孫兒要到前頭養心殿去,有幾封摺子,今兒一定得批出去。原定今日見陝西提督王輔臣,明兒見孫延齡……」

言猶未畢,便聽宮外西南方向隱隱傳來牛吼一般的聲音,殿中幾個人頓時怔住,接著又是一陣更響的叫聲愈傳愈近,宮殿開始微微顫動,幾盞吊在殿角的宮燈好似鞦韆般蕩起來,門窗几榻也像打擺子一樣震得山響。「天爺!」小毛子失聲叫道,「這是怎麼了?」臉色變得煞白,鈕祜祿氏踉蹌一步,身子一晃便摔倒了。

「地震!」皇后赫舍里一驚立起身來,厲聲說道,「小毛子、墨菊!你們幾個護著老佛爺、皇上快出去!」說著,見墨菊兀自嚇得發楞,忙幾步跨過來,與小毛子一邊一個挾了太皇太后,腳不點地地跑到院子裡。鈕祜祿氏和墨菊這才驚醒過來,忙去扶康熙時,孔四貞早搶先掖了康熙出去。二人便指揮著太監宮女合力抬了幾張椅子晃悠著跟出來,將椅子放在四不靠牆的一片青磚地上。康熙此時回過神來,向前踱了兩步,忽然笑著對鈕祜祿氏道:「你們這叫什麼?逃荒不像逃荒,討吃不像討吃的!」

兩聲劇烈的震聲從地心發出,將在場的人拋得一跳,遠處民房轟然倒塌,揚起漫天黃霧,紫禁城被籠罩得一片灰暗,宮殿的樑柱發出吱吱咯咯的呻吟聲。儲秀宮中皇后、貴妃和全班執事宮監鴉雀無聲地站在劇烈震動的庭院當中,太皇太后和蘇麻喇姑合掌閉目席地趺坐、口中喃喃唸佛,只有康熙不動聲色地坐在中間仰視上蒼。

「萬歲!」儲秀宮垂花門口傳來熊賜履洪亮的聲音,「臣熊賜履、索額圖、傑書前來侍駕!」

「進來!」康熙大聲說道。三個大臣躬身而入,眼見康熙無虞,不由地吁了一口氣,依次跪了。

這時午牌剛過,地震來得更凶。巍峨的五鳳樓、大大小小的民房,一街兩行商店、殿宇館閣隨著大地一起一伏婆娑起舞;天空中黃塵與暗紅的彩雲攪在一起翻滾,籠罩得宇宙一團昏黑;一會兒風雹雷電齊作,紫藍色的閃電照著街衢上一張張驚惶恐怖的面孔。從永定門、哈德門到東直門一帶人煙稠密的地方,人們扶老攜幼偎依在一起,孩子在母親懷抱裡掙扎著大哭大叫,大人們卻一個個用呆滯的目光仰望蒼穹,祈祐平安。遠近不時傳來高房危樓轟然倒塌的聲音,整個北京城雞飛狗叫、狐鳴狼嚎似地惶惶不寧。

一等侍衛善撲營總領魏東亭與表妹史鑒梅行合巹禮才過三天。由於史鑒梅娘家已沒有人,熊賜履夫人便把她接了去,權作回門禮。原說好了於明日回來,出了這種事,史鑒梅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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