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場冬雪過後,接著又是連綿的春雨。屈指算來,康熙登極已是第八個年頭了。萬木蕭疏的北京城隨著節令更替,又悄悄地復甦了。
伍次友睡了一冬的熱炕,乍換了板床,覺得冰涼,不由想起一句俗話:「南方人比北方人會吃,北方人比南方人會住,真是一點不假。」他本想再睡幾天熱炕,卻見何桂柱帶了幾個人來,七手八腳地要拆炕,反咽了回去沒有再提,便道:「你們別拆,我看這涼炕也好。」便把一張矮几放在炕上,焚了兩根香,盤膝坐著,拿了一本書看,隨手在上邊圈點批註。忽聽有人輕聲喚道:「大哥用功呢!」伍次友抬頭看時,明珠已經進來。看上去,這一冬,他調養得很好。身體雖仍孱弱,但精神已經復原。便拍著炕沿笑道:「你和柱兒一塊兒來的吧,請坐!」
「『紅袖添香夜讀書』,大哥此刻只缺婉娘在這兒侍候了。」明珠笑道,袍子一撩,便坐在伍次友的側面。瞇虛著眼瞧時,見伍次友手裏拿著一本《太公陰符》,笑道:「大哥看書越發雜了,難道不準備再進場會試,要帶兵打仗不成?」
伍次友笑著搖頭道:「我這個人信孔孟,也信莊子。心熱時便信孔孟,心涼時便信莊子。三十四歲三進考場,終不能得意,反遭人害,功名二字越發淡了。如今只想教好這個學生——龍兒要學什麼,我便教什麼。」
「這龍兒也怪,」明珠笑道:「學這麼雜做什麼用?」
「我也不太明白——不做官讀這些書也使不上,朝廷難道會讓布衣公子領兵出征不成?所以只在書上揀些有益的陶冶情性的批點一下,講書時多說說罷了。」
「大哥的學問那是沒說的了,」明珠心裡道:「只做了帝師這幾年,竟連一些兒蛛絲馬跡也未察覺到,也夠憨的了。」見明珠微笑著沉吟不語,伍次友便收了書,很認真地說道:「明珠兄弟,你在想什麼?想翠姑麼?你們的事也就該辦的了,不涼不熱的也不成事。」明珠臉色一沉,搖頭道:「大哥,你不知道,翠姑已經過世了!」
「真的!」伍次友大吃一驚,身子一跳,幾乎要從炕上站起來,「你怎麼不早告訴我一聲?」
明珠嘆道:「一來,人死不能復生,二來也怕大哥病中聽了吃驚。柱兒從這裡取了三百兩銀子作賻儀,只瞞著大哥。——她一個煙花女子,我也算對得起她了。」
「這是什麼話?」伍次友對明珠後邊那句話聽得很不受用,勃然變色道,「你不也曾是個凍斃的乞丐麼?你讀了聖賢書,對人的身分怎能這樣看待?」
「大哥教訓的是,」見伍次友動了氣,明珠忙認錯道。他雖厭聽那一段乞丐史,但是在伍次友面前,也不好說什麼,只心裡暗想:倘若你知道自己的身分,許就不發脾氣了,口裏卻道:「其實我心裡何嘗不難過,說來她還是為我……」
聽了明珠細談翠姑的死,伍次友久久沒有說話,只凝神望著眼前縷縷香煙。半晌,方深深舒了一口長氣:「她倒不是為你一個人,你也不必過於不安。從她的詩信看來,其中似有更大的緣故,我也不什明白。」
「緣故」自是有的,明珠心裡清清楚楚,只是不能詳加解釋,只好默然不語。外面不知何時起了風,挾著微雨,打得窗櫺沙沙作響。二人靜靜聽著,都覺身上一陣陣發寒。
忽然,門「吱」地一響,魏東亭一步跨了進來,一邊褪掉鹿皮靴外面套的油皮泥履,一邊笑道:「兄弟兩個怎的了?泥菩薩似地對坐參禪。」
「沒什麼,」伍次友勉強笑道:「請上來坐罷。」
魏東亭道:「這裡坐就好,」一欠身也坐在炕沿邊,壓抑著內心的激動道:「告訴你們個信兒,今兒聖上明諭,晉封鰲拜為太師,一等公。方才從那兒過,鰲府大擺筵席,張燈結綵照得白天一樣……賀喜的轎子轎車擺得滿街都是。」
「非劉不能為王,也只差一步兒了。」明珠說道:「伍大哥心裡正煩,不能撿著好事說幾件?」
伍次友淡淡說道:「也沒有什麼煩的。上回我說鰲拜盛極難繼,這個算盤珠兒添上,大約也就要逢十歸一了。據我冷眼瞧,要麼當今是絕頂聰明,要麼便有極高明的人指點。」
「怎麼?這話怎麼講呢?」魏東亭瞪大了眼睛盯著伍次友,明珠也道:「大哥這話難懂。」伍次友笑道:「這有什麼難懂的,鰲拜近來養病在家,無尺寸之功,朝廷為何加封極品?按他的本心,如能吞掉皇上,早就動手了。此等無功之祿,他居然受之不疑,真叫作當局者迷了!」
魏東亭和明珠二人疑惑地對望一眼。這伍次友的這些話未免太玄,太巧合了!伍次友看出二人的詫異,笑了笑道:「二君何必認真!我不過據理而斷。你們天天回來都講朝中的局勢,就不許我也議上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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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門提督吳六一這幾日正緊張籌備他公子的湯餅大會。吳六一婚媾甚晚,夫人慶氏頭二胎生的皆是女孩子,直到四十三歲上,才產下這個麟兒,高興自不待言。宴客三日,僅請帖就發出二百多份。可怪的是,所請的一個外客也沒有,都是他的故舊,或新任將佐。但他一向行事乖張,人們也就見邪不邪了。
下午未牌時分,客人陸續都來拜賀,東西廊下五光十色地擺滿各家的禮盒子。吳六一概納不辭,家下人等無不詫異:老爺平素以廉潔自許,平生除查伊璜之外,並不受任何私禮,今兒怎的一反常態?
客人們也有不少是他昔日的部下,現在都在京華各衙,有的在禁軍當差,有的品秩早就超過他了,但仍對他十分禮敬。他們來了,只寒暄幾句,多是將禮單一呈,便說「有要務在身,晚間不能與席,務請海涵」之類的話告辭而去。吳六一心知他們還要到鰲拜府去應酬,只是也不揭破,笑容滿面地與他們應付,然後一一送走。臨到入夜時分,除了魏東亭算是外來客人,其餘的全是屬下的一群副將、參將、游擊、千總,這些人因為未獲鈞令不敢擅離。
「諸位!」吳六一見大家已安席坐好,便從主席上站立起來舉一大觥酒,操一口不南不北的口音,抑揚頓挫地說道:「今日為小兒做湯餅會,承蒙各位賞臉!我瞧著多是十幾年來跟著我一起滾爬出來的兄弟,真是不勝歡欣!」
坐在第一桌的劉參將起身將手一拱道:「軍門!今日的湯餅大會承蒙魏大人光臨。這是魏大人瞧得起咱們提台,沒去攀高枝兒。來來來,兄弟先敬你一杯!」說完斟滿了一大杯酒雙手遞了過來。滿庭將佐也齊聲敦促:「魏大人乃天子近臣,難得光臨,就請魏大人先為少公子納福!」
「好!」魏東亭見吳六一手下將軍個個英姿豪爽,甚對自己脾胃,舉杯一吸而乾,亮了杯底道:「兄弟勉佔先杯,各位請!」
於是觥籌交錯,吆五喝六。一廳之中惟上首鐵丐左一杯右一杯,神氣自若地吃酒。何志銘陪著魏東亭坐在席側,不住地勸酒夾菜。
酒至半酣,吳六一臉上微帶酡顏,說聲「方便」,便辭了眾人。除魏東亭外,誰也不曾留意他的這一舉動。何先生見魏東亭發怔,一邊起身斟酒,一邊低聲耳語道:「魏大人,我們軍門要先發動了,遲了怕來不及。」魏東亭的心猛地往下一沉,酒湧了上來,心頭突突亂跳,強自鎮靜,點頭笑道:「果然是名不虛傳,『鐵』得很!」
說話間,吳六一已經返回客廳,只見他頭戴紅頂簪纓,身穿江牙海水袍子,腰間繫一柄長劍,腳蹬一雙簇新的黑緞官靴,一搖三擺地走進來。最顯眼的是罩在補服外頭的黃馬褂,在燈光照射下金黃耀眼,吃酒的眾將預感到要出什麼大事,都停住了杯,呆楞著看他們的主將,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
大廳上四五十個將佐呆若木雞,看著鐵丐旁若無人地走至中間。他一言不發,臉上肌肉一抽一顫,目中凶光四射,將手一揮,早有三十多名全副戎裝的校尉,「唰」地散布開了,封住大廳所有通道。
「請王命!」
鐵丐一聲令下,將軍們立刻起身退出席位,鵠立兩旁。後頭護持王命旗牌的幾名校尉「扎——」的一聲吼叫,慢慢抬出一座用紫檀木雕鐫的玲瓏龍亭。中間供一面明鑲黃邊的寶藍色令旗。上面用滿漢兩種文字寫著一個黃色「令」字,這便是世祖大行皇帝特賜吳六一的王命旗牌了。龍亭一落,劉參軍領銜,高唱一聲:「萬歲!」喳的一聲跪了下去,下餘人等也都跟著高呼,行三跪九叩之禮,伏地靜聽號令。
「李一平、黃克勝、張一非、劉倉四人曲奉奸佞,結黨營私,亂軍亂政,圖謀不軌——左右拿下了!」
「扎——」
四個人未及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幾個如狼似虎的校尉惡狠狠地走上來,兩個擒一個,熟練地將胳膊向後一擰,一眨眼功夫就被捆得結結實實。
李一平是實缺副將,與吳六一一樣的品秩。此時他被吳六一的威勢嚇住了,等清醒過來,忽地一躍而起,擰著脖子問道:「你說我們曲奉奸佞,圖謀不軌,有何憑證?這是在京都,不奉詔你就想殺人,沒那麼容易!」
「搜他們!」吳六一聽而不聞,指著幾個被擒的人命令戈什哈。
一搜就明白了。李一平身上除了一柄鋒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