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33 玉壺冰心不言情.前崖後淵五內崩

何桂柱帶著蘇麻喇姑來到後堂,偌大三間屋子,連一張床也沒有,只有一張條幾,兩旁排放著幾張木椅,壁上掛著一幅虎嘯龍泉的中堂畫兒。蘇麻喇姑正待發問,何桂柱已掀起中堂畫,撳了一個什麼機關,西廂半邊北壁已軋軋地滑動出一個門來。——原來這是一堵木製的假粉白壁,裏頭是一條通道。何桂柱先進去,蘇麻喇姑緊跟著跨了進來。

裏邊道路更是繁複,七拐八彎,到處是路。據何桂柱說除了一條可通外,其餘的條條不通。蘇麻喇姑愈覺驚奇,一邊跟著走一邊問道:「原先說小魏子家宅院很淺,怎麼不是呢?」

「這是頭十天才有的,」何桂柱道,「魏爺把後頭這半條街都買下了,聽說這路還是伍二爺照原先的弄巷改的什麼『八卦迷魂陣』呢。——這就是二爺的住處了!」何桂柱說著,已到一座小院前,手拍門上的銜環,輕聲喚道:「二爺,請開門,我是柱兒!」

門「呀」的一聲開了。伍次友身上散穿一件古銅截衫,外頭只套了一件黑緞盤蝴蝶套扣兒的皮背心,也沒戴帽子便出來開了門。

見是蘇麻喇姑,伍次友眉棱一顫,眼中興奮的火花閃爍了一下,隨即爽朗地笑道:「哈!是婉娘啊!快請進來!」對站在檐下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僮僕喚道:「墨香,來客人了,煽爐燒茶!」小僮答應一聲,到旁邊廂房裏去了。這裡何桂柱笑道:「二位且寬坐,柱兒前頭照料去了。」

「魏爺回來,告訴我一聲兒!」蘇麻喇姑又對何桂柱叮囑一句,這才轉臉對伍次友道:「聽說先生有了『清恙』,吃什麼藥?可找郎中瞧過?」

「我這點小病,用不著找醫生。」伍次友苦笑了一下,「我自己醫道雖不高明,勉強也還能自理。」

說到這裡,蘇麻喇姑欲言又止,心裡覺得還有許多話要問,卻只是說不出來。伍次友也覺察出來,更感侷促不安。二人相對默坐,一時尋不出新的話題。但也卻覺得就是這樣便好,捨不得破壞這種氣氛。

半晌,蘇麻喇姑忽然想起,笑道:「龍兒這一向著實惦記著先生呢。天冷了,讓我送件衣服來。再過幾時,先生災星過了,他還要請你回去教書呢!」說著就解開一個軟羅紗包裹兒。抖開看時,是件玉色狐裘,鑲著紫貂的風毛邊兒,伍次友踱過來看時,輕、柔、滑、密,確是十分名貴,遂笑道:「我一個舉子,布衣書生,穿上這件東西,不讓人當賊拿了,也要被賊偷了!」蘇麻喇姑忍俊不禁,也格格淺笑。恰好此時小僮端了茶進來,伍次友親自給婉娘奉上一杯,又坐下敘話。

「婉娘,」伍次友忽然道:「現在這裡只有你我二人,這『龍兒』究竟是何等身分人,你能不能直告於我?」

「這有什麼不能直告的?」蘇麻喇姑心下驀地一驚,忙呷一口茶掩飾過去,笑嘻嘻地道:「索老太君的老生子兒嘛,五十多歲上得這麼個兒,嬌養得噙在口裏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破了。怎麼,才三天沒有來上學,當先生的就著急了?」

「不,」伍次友沉思著道:「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像我這樣的遭際,實在奇怪得很。我一介書生,蹇滯京師,索大人何以如此禮謙下士?既恭迎到府,可到府之後卻又何以見面那樣疏少?就算我寫文章得罪了鰲拜,又何至於興師動眾,不惜與索大人破臉,抄拿於我?幾次三番來害我,為什麼不送我出京,又何以有這麼多的人拚死相保?」

話未說完,蘇麻喇姑已咳嗽著笑倒了:「你呀,真真是個傻……你這都是胡想!要想公道,打個顛倒!——你自替旁人想想,哪一樣不是該當的?索大人不該禮賢下士?鰲拜不該來拿你?眾人不該救你?那我也不該……來瞧你了!」

「不、不,我不是這個意思!」伍次友每逢聽到蘇麻喇姑又刻薄、又尖利的話語時,總有些拙於應對,「我是想,是不是哪家王爺的世子託到索大人家讀書,這似乎倒合著龍兒的身分了。」

蘇麻喇姑待欲分辯時,忽聽得院外拍門,是何桂柱的聲氣:「婉姑娘,魏爺他們回來了,在前頭等著呢!」伍次友忙道:「請他們也過來一塊說話兒!」卻不聽柱兒答話,料是已去,蘇麻喇姑忙道:「不必了,天色不早,到前頭打個花呼哨兒,我也該去了。」說著懶懶地起身,福了一福,低聲道:「先生珍重。」伍次友不覺黯然,勉強笑道:「問著龍兒好……再會罷!」

柱兒說的「前面」,其實還是「後面」,隔著伍次友不遠的一個小院落裏,魏東亭、穆子煦、郝老四三個正等著蘇麻喇姑。他們剛從九門提督吳六一那裏回來。

這裡都是知底細的人,用不著拐彎兒,三言兩語便把話說清楚了。

魏東亭從鰲府的內線得到彈劾馮明君的消息,比康熙知道的還要早。今早用過早點,魏東亭便帶了穆子煦、郝老四同去會吳六一。自釋放查伊璜後兩人交了朋友,一向投機,有些話已經可以談得相當透澈,只不過總隔著一張紙兒未捅破。魏東亭幾次煞費苦心用話題引他,盼鐵丐能先行揭破,要價就會低些。但鐵丐自有他自己的章程,每逢到此處便毫無「鐵」氣,成了一團霧,不是一笑而止,便是顧左右而言他——魏東亭便知對他不可以草莽英雄相待,心裡卻也笑罵此人狡猾。

兩人閒談了一陣,魏東亭籌劃再三,決定還是要正面突破,似笑不笑地用碗蓋撥弄著浮在上面的茶葉道:

「鐵丐兄,你到底有了出頭之日。——這兩位弟兄你也都認識,我不妨直說。——你要榮遷巡防衙門堂官了!」

「別開玩笑了,我半世豪強半世王臣,肯輕受人之欺?」鐵丐往椅上一靠,縱聲大笑,「虎臣竟以為這是升遷!」

魏東亭道:「閣下由從三品遷為正三品,怎說不是升遷呢?」

「是啊!」鐵丐忽然轉了口風,「到巡防衙門坐坐也不壞。再說,那也是聖上愛我,我豈肯不受抬舉!」

鐵丐故裝糊塗,忽而說東,忽而講西,魏東亭與他打交道,最頭痛的就是這一點。現又聽他如此說,忖了忖笑道:

「可惜這並非皇上恩典。你這蓋世英豪,卻看不出其中奧秘,也真可惜!」

「怎樣?」鐵丐向前一探身子問道,額角上青筋不住抽動。

「不怎樣,中堂與你修好,以國士待你,你當然要以國士報之!」魏東亭見他氣呼呼的,勁氣倒收斂了一些,也鬆弛地躺到椅背上,欣賞著手中的汝窯蓋碗。

「虎臣,」鐵丐忽然口氣變軟,「你真是個好角色。難怪查先生誇你。我也不想再兜圈子,『寧為雞首,不為牛後』,我去做那個什麼鳥堂官幹麼?」

魏東亭啞然而笑:「鐵丐兄,不調動你的職位,未必就是降你,升遷你也未必就是愛你,你聰明一世,可要想清楚了!」

「這個我懂!」吳六一將手一揮道,「將欲取之,必先與之麼!我且當我的九門提督吧!」

這是一個滿意的答覆。蘇麻喇姑聽了,略一思量說道:「事情有幾分了,只你手中沒有碼子,開不出價去。——這好辦,立下這份功勞,換個一品頂戴也是該當的。回頭請皇上下一道密詔,到時候你們送去就是。這會子他還不妨韜晦一點,先拖著不交印。瞧這陣勢,發動也就快了!」

※※※

倘若蘇麻喇姑不是先去會魏東亭,而先來嘉興樓見翠姑,也許是另一種結果。但現在遲了。她下了轎車,便覺有異,門口圍了一群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議著什麼,嘉興樓女掌櫃的——樓下酒店的老闆在嚶嚶哭泣,嘴裡念叨些什麼卻聽不清楚。

蘇麻喇姑已聽出是死了人,頓時頭「嗡」的一聲,顧不得人多,逕自排開眾人擠進店內,三步併兩步登樓去尋翠姑。這裡趕車的小太監便連說帶嚇趕開眾人:「爺們,和碩親王格格來瞧翠姑娘了,我們王爺待一會兒也要來,你們沒事散了罷!」北京人本來就愛看個熱鬧,一聽說王爺家來人了,又怕和王爺真的有什麼淵源,挨皮鞭倒在其次,弄到獄神廟去蹲一夜就不上算了。聽了一陣子,又不見有新聞兒,也就各自無趣走開。

蘇麻喇姑上得樓來,見幾個婦女正在東房裏紮紙馬、糊紙轎,擺設祭奠等物品,見她進來,一個中年婦女走了過來,福了一福,低聲問道:「是來瞧翠姑的麼?」蘇麻喇姑僵直地點點頭。那婦人道:「她……已經成仙了,我們都是她贖出身子的人,幫著料理料理……」便將手一讓。

蘇麻喇姑推開門一看,立時驚呆了,雙腳好像釘在地上,動也動不得——房內素幔白幛,香煙繚繞,中間桌上供一牌位,上寫著:

河澗烈婦吳氏秋月之靈位

旁邊兩幅素練,上邊斑斑點點皆是血痕,上聯書:

既不忠矣,安可不孝?夢回雲台奉慈嚴。

——下聯書:

已難節焉,孰堪難烈?魂歸地府望長安!

旁邊一行小字,書:

翠姑泣血自輓

更可驚的,那翠姑身穿盛妝,黛眉、胭脂臉,雙眼微閉,面帶微笑,尚端坐在牌位後的椅上!蘇麻喇姑戰戰兢兢地近前瞧時,顏色不減生時,只是已六脈無,息氣斷,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燈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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