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32 康熙金殿會逆臣.婉娘魏府慰先生

出乎意料的是,康熙第二天一清早便著張萬強傳旨,召見鰲拜,而且是單獨召見。張萬強奉旨來到鰲拜府時,鰲拜正在用早點。因是「病假」在家,張萬強傳旨免了接旨的一套儀式,只站著緩緩道:「萬歲爺召見您老上殿呢。」

事出意外,猝然之間鰲拜吃了一驚,旋即鎮定下來,放下手中的筷子道:「皇上沒有講是什麼事嗎?」

「稟中堂,」張萬強從容答道,「小人不知。素來內臣不問外事,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來啊!拿五十兩銀子賞他!」鰲拜深知康熙與他厚密,問不出個什麼,便道,「你先去,我隨即就到!」直待張萬強出了大門,鰲拜方又回頭叫道,「來,去請班大人到前頭來!」

昨夜這裡也是通宵密議,到天大亮才各自去息歇,班布爾善、濟世、訥謨,葛褚哈幾個被安置在後頭花廳耳房內。所以不到一袋煙的時候,班布爾善就來了。一進門便問:「中堂,什麼事?」

鰲拜笑道:「昨夜你失算了,老三叫我遞牌子進去呢!」

「是嗎?」班布爾善滿腹狐疑,楞怔了一陣,恍然道,「他這不過是穩一下陣腳,中堂只管放心,不會提起叫中堂為難的事!」看鰲拜遲疑不動,班布爾善又補上一句:「他不想與咱們破臉,咱們現時也不能與他破臉,這不是兩好湊成一好嗎?」

這算把話說明白了,鰲拜說聲「好」,便穿袍褂補服,將一串鶺鴒香朝珠小心翼翼地掛在項上,抬腳出來站在階前高叫一聲「備轎!」

這次接見是在乾清宮。鰲拜來在丹墀下,見是穆里瑪、阿思哈站班,只看了一眼,便哈了腰掀簾進去,伏地跪下。康熙身旁只有張萬強一人捧著巾櫛侍候,見他進來,康熙掩起手中一份黃摺子,平靜地說:「請起來吧,」又提高嗓音叫,「賜座!」

兩個候在外頭的小黃門聽到話聲,趕緊進來在一張太師椅上鋪了黃袱面兒的龍鬚草墊子,躬身退下,鰲拜從容坐下,這才抬頭打量康熙。

二人已將近四個月沒有見面了,康熙身材顯得比先前更加修長,臉上氣色很好,頭上戴一頂黃羅面生絲纓冠,足蹬青緞涼裏皂靴,藍緞綿袍外罩一襲石青江綢夾金龍褂,腰間的一條銅鑲寶珠三塊瓦的線鞓帶微露在龍褂外頭,手裏托著一串蜜蠟朝珠,一身裝束齊齊整整,顯得神彩奕奕。

正打量間,康熙開口了:「你近日身子可好?」

「承皇上垂問,」鰲拜在椅中欠身答道:「老臣素有頭風病,近年來不時發作,眼見得是愈發不濟的了。」

「你要善自珍重,現在國家大事太多,總要倚重於你。」康熙回頭吩咐張萬強,「前兒達賴喇嘛朝覲時,曾進上天竺國的天麻,還有那件老山參一齊拿來賞他。」

這是早已預備好了的,張萬強答應一聲「扎!」,從几上捧上兩個明黃緞面的匣子,轉身雙手奉上。鰲拜先謝了恩,接過來放在跟前茶几上,問道:「皇上召臣,不知有何宣諭?」

「要緊的事是沒有的。」康熙淡淡地說道,「這是浙江巡撫的摺子,昨兒黃匣子遞上來,見你並無批語,想找你議一下,總要有個辦理宗旨才好。」

原來為這個,鰲拜心頭不禁一寬,拘謹戒備的神情也就消除了。這個摺子說的是前明遺老黃宗漢、李哲、伍稚遜等人在杭州搞什麼名士大會的事,並將他們寫的詩歌也附在折後。這些詩雖不外風花雪月之類,但其中隱喻卻頗有違礙之處。即便沒有,就這些人常常聚在一處,也是頗令人耽心的。鰲拜不加批語,並不是覺得不重要,而是難以措詞,又不好為這事去同班布爾善商議,在手中因循幾天,終於還是將原折拜了黃匣子遞上來。現在既然皇帝垂詢,覺得倒不如由皇帝親自來辦為好。想到此,鰲拜乾咳一聲道:「這些人最難料理,說是要面子,其實是觀風色,奴才也並無善策。我朝入關定鼎以來,前明遺臣素孚眾望的,惟洪承疇一人而已。」

「還有錢謙益,但是他們的名聲並不佳。洪承疇死有餘臭。南京人今年過年時在他家門口貼了一副對聯,上聯是『一二三四五六七』,下聯是『孝悌忠信禮義廉』,可見他的人望如何了。」

鰲拜始而不解,繼而大悟,忘形地哈哈大笑道:「這也真把他罵到家了,上聯罵他『王(忘)八』,下聯罵他『無恥』。」忽然又記起自己是在『病中』,遂低下頭道:「此事重大,皇上諒必已有善策?」

「朕尚無善策,才想到尋你來問一問呀!」

鰲拜想了一陣子才回答:「這等人原是前明遺老,受恩深重,要他平白地歸順本朝,面子上實在下不來。譬如二人齟齬,勝者要和好,請敗者吃酒,敗者一方總要拿一拿架子,硬拉他來席上坐下,以禮待之也就罷了。」

「怎麼個拉法呢?」康熙沉思著,卻聽鰲拜繼續說道:「讓他們與順民童子一起應試,斷然不可,因他們在前明時已是名士,或做過舉人、進士,現在豈肯紆尊降貴從秀才重新考起?若留在山野伴風弄月,又難免會譏諷朝廷大政。」

康熙聽至此,將身子向前一傾說道:「朕之所慮正在於此——來的都是沒骨氣、不值錢的,有骨氣、分量重的又不肯來,如之奈何?」

「所以要霸王請客!」鰲拜滿不在乎地將蹄袖一翻道:「——另開特恩科,專取前明秩官遺老,名士宿儒,安車蒲輪恭迎進京,皇帝親自測試,賞他們一個大大面子。」

康熙聽到這裡,已完全忘掉對面坐著的是自己的宿敵,凝視著乾清門北的甬道沉思著說:「只怕難以徵齊。」

「權柄今日操在我手,來也要來,不來也要來!」鰲拜慨然說道,「若考取了,便是國家棟樑;若名落孫山,那就掃地出京,背後罵人的資格也就自行取消!」

「好!」康熙興奮得將龍案重重一擊,突然臉上光彩漸消,嘆道,「只是現時尚不能辦。」

鰲拜盯著康熙,忽然覺得後悔自己說的太多了。卻聽康熙又淡淡笑道:「台灣未靖,藩國不臣,外患未除,內憂俱在。這些人治世可以皈依,亂世可也就難說了。」

從理想國回到現實,兩個人都沉默了。半晌,康熙才道:「你也乏了,且身子不適,改日從容再議吧!」

鰲拜心裡冷笑一聲,就在坐椅中一揖道:「如此,老臣告退了!」便自起辭去。

「張萬強,退朝!」康熙扶著椅背站起來,望著鰲拜的背影,忽然升起一陣莫名的悵惘:「這也是個人才哩!可惜……」

康熙坐著四人軟轎方到養心殿垂花門前,遠遠便聽蘇麻喇姑叫道:「皇帝回駕了!」正自詫異:怎的這種叫法兒?卻見孫氏笑呵呵迎出來,才知是太皇太后在裏頭等著。——自從蘇麻喇姑奉旨來侍候康熙,康熙因怕太皇太后身邊寂寞,便命孫氏侍奉太皇太后,這倒合了太皇太后脾性兒,長天老白日沒事,便命孫氏搜尋一些野狐鬼怪的故事講給她聽。

康熙三步併兩步進來,就要給太皇太后請安。老人忙笑道:「我的兒,免了罷!我來擾你並沒有什麼大事,聽曼姐兒講你去見他,有點放心不下,來這裡聽個信兒。——大冷天的,就穿這點衣裳,也不怕凍著!」

蘇麻喇姑聽了這一聲,忙將一頂絨草面的線纓蒼龍教子珍珠頂冠捧上。因上了年紀,孫氏手腳已不靈便,只在旁幫著,替康熙脫了外頭袍褂,加穿一件海藍緞面綿袍,外頭罩上一件套扣的巴圖魯背心。忙亂了一陣子,祖孫才坐下敘話。太皇太后見康熙穩穩重重地坐在一旁,完全是一副大人模樣,心裡既欣慰又感慨,轉臉問孫氏:「皇帝這模樣,你瞧著像誰?」

孫氏眼睛已經老花,聽太皇太后問自己,瞇著眼瞧了半天,笑道:「我瞧著倒像太宗爺的模樣兒。」

太皇太后嘆道:「祖孫三個都像,這孩子老成些,大行皇帝在這個年紀時,怕還沒有皇帝高呢!」說著,想起從前淒楚事,便忍不住拭淚。蘇麻喇姑忙打岔道:「萬歲爺這身打扮,乍一瞧,像個進京趕考的舉人!」

一句話觸動了康熙心事,想起方才和鰲拜一番晤對,愣了一下方又笑道:「你別以為朕不成,真做了舉人,未必就考它不上!」

閒話一陣,太皇太后見康熙精神很好,不像受了驚氣的模樣,便起身道:「如今外頭不靜,皇帝見人要仔細,曼姐兒說的『千金之子,坐不垂室』這話不假,你是皇帝,身子金貴。——明兒叫小魏子把前兒貢來的那座金自鳴鐘拿去賞了吳六一;還有索額圖的正配過世了,你這做主子的也要打點到!」康熙一邊聽,一邊諾諾連聲地答應:「已送給索額圖五百兩金子。」太皇太后便起身道:「我們去了,早膳不用叫外頭做了,曼姐兒打發幾個人到我那兒去取。好好兒勸你主子多進一碗膳!」

這裡太皇太后剛走,康熙便對蘇麻喇姑笑罵道:「什麼大不了的事,你又跑去叫了太皇太后來,排場了朕一頓。」蘇麻喇姑見殿內沒人,便也不拘形跡,笑回道:「萬歲爺金口玉言,倒說話不算數,原說今個兒誰也不見,冷不丁兒一大早便出去見那喪門神,想想我能不怕?」

康熙一臉得意之色,笑道:「昨兒你說的雖有道理,但我身為天子,嚇得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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