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28 吳翠姑擋駕救駕.穆里瑪圍店剿店

車下擋路而立的是翠姑。幾年前在悅朋店康熙曾見過她一面,此時哪裏還會想得起這位當年唱「紅繡鞋」的女郎。但翠姑因明珠的緣故,知道「龍兒」是個「猜都難猜」的貴人,以後又曾偷著瞧過幾回。所以康熙略一露面,她便認了出來。

※※※

原來翠姑去尋胡宮山,適逢胡宮山外出,她便坐在胡宮山的書房裏等著,胡宮山並無家室,只在太醫院附近租賃了一座四合小院,雇了四五個侍候的人。她是來慣了的,胡家下人一向視她是姑奶奶,也都不在意。

此時她閒坐燈下,竟如同進入夢寐一般。今晚與胡宮山發生齟齬,原是她意想不到的事。細思自己這宦家之女,為了替父報仇,和道士出身的胡宮山結義,已是屈尊俯就。為迴避胡宮山的追求,她又隻身入京,墮入青樓,原想藉此結織達官貴人,夤緣見到洪承疇,手刃此獠……不料追到京師的胡宮山,這位曾要與她共圖「復明」大業的男子漢,近來也漸漸改了口風。

胡宮山自康熙召見療疾之後,回來如失了魂一樣口中喃喃自語,也聽不清說些什麼。有一次翠姑問他:「大哥你這是怎麼了?」胡宮山怔了一下才答道:「比起那個吳三桂,怕還是這位要好些!」

「這位?」

「嗯……翠姑,」胡宮山斜靠在椅子上,閉著眼睛沉思著道:「今兒個我見到了皇上。」

「嘻!」

「我讀過不少相書,」胡宮山不理她鄙夷的神色,只管說下去,「對什麼『麻衣』、『柳莊』都不外行。這位少年皇帝氣度深宏、龍章鳳篆,的確有帝王之相——你別笑,我並不信這些——這些話我也曾用來奉承吳三桂——怪的是他的案頭並無奏事匣子,滿案上堆的盡是些《春秋》、《戰國策》、《史記》、《漢書》……」他又將給康熙療疾的事細細講給翠姑聽。

翠姑沉默了。這些話與她的反清心理格格不入,但又不能認為胡宮山說的沒道理。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胡宮山回來,由不得長長嘆息一聲:「爹爹,女兒的命苦啊!」她信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看時,卻是一本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翻了幾頁,覺得文詞艱深難解,正欲插回書架,書頁中忽滑落出一張字紙來。她揀起一看,正面是吳庭訓作的那五首詩,翻過來看時,密密麻麻寫的全是胡宮山自己的詩。就著燭光,她一篇篇瞧去,不料這位相貌奇醜的人竟如此執著、純真地愛著自己,而且竟有如此豐富細緻的感情!想到自身的處境,不禁眼中噙滿了淚:「原來他的心也這般痛苦!」

「我料到你一定會來!你不來我就又要尋你去了。」背後突然有人說話,翠姑猛地回頭看時,原來胡宮山已經走了進來。

「好嘛!」翠姑故意嗔著冷笑道:「『此心難作盤古石,飛絮如花向清風』——真是好詩!」

胡宮山苦笑著坐下說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知道麼?只怕當今皇上明日難逃一死!」

胡宮山帶來這樣驚人的消息,他自己卻非常平靜。翠姑只覺身上一陣陣發寒,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

「鰲拜捉了明珠,盤出了底細,知道伍次友在白雲觀山沽齋給康熙授業,定於明日圍攻白雲觀,弒君自立!」

「這麼機密的大事,你是怎麼知道的?」翠姑先是一楞,旋又問道。

「我剛從鰲拜府回來……魏東亭的把弟劉華已死,明珠也沒逃脫……無人送信。這件事叫人難下決斷。」

「有什麼難決斷的?」翠姑慨然說道,「告訴伍次友躲開,救出明珠,那我……我就嫁給你唄!」

胡宮山大吃一驚,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深邃的三角眼中不知是淚光還是火光。停了好久,他才起身輕輕拍了拍翠姑的肩頭,背過臉去說道:「伍次友要救,明珠要救,康熙也要救!我辦完這事,也就該回峨嵋山去了……」

翠姑沒有再反駁他,她從小受父親薰陶教誨,一直認為「夷狄之有君,不若華夏之無君」。順治身為「夷狄」而又掩有華夏,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她對前明也並沒有什麼好感,只不過模糊地認為「反清復明」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兩年多前,她第一次見到龍兒,覺得康熙與胡宮山、明珠和已死的亮采都是一樣黃黃的面孔、黑眼珠、黑頭髮,除服飾稍有不同以外,別的並沒什麼特別之處,從明珠、胡宮山言談中看,康熙行事的沉敏、機智、豁達大度似乎還在常人之上!她的心有些亂了:自己愛明珠,胡宮山愛自己,明珠忠於康熙,胡宮山也傾倒於康熙,難道他們一點道理也沒有?這麼一個活脫脫的少年活不過明日,而自己明知如此,卻袖手旁觀。想到此,翠姑五內翻騰,血液驟漲,臉在燈下映得通紅,真不知如何處置這筆冤孽債。半晌才吶吶道:「你何不夜闖紫禁城,把消息……傳進去?」

「這不是萬全之策,」胡宮山搖頭道,「宮禁森嚴,高手如林,沒有御旨,很難進宮。」他站起身來,果斷地對翠姑說道:「明日你去白雲觀的必經之路截住車駕,我到山沽齋相機行事。」

※※※

康熙聽這人說有急事要去白雲觀,便吩咐張萬強將車停靠路邊,自己從車上跳下。蘇麻喇姑不放心,也跟著慢慢下了車,侍立在康熙身後。

翠姑盯了康熙一眼,見眼前這位身著家常玄狐袍、身材削瘦的人就是兩年前在悅朋店裏見過的龍兒。不禁喜出望外,便搶上一步,扎了個千兒,失聲叫道:「你不是龍兒嗎?」

「龍兒」這名字,康熙只在伍次友跟前使用。此時,聽翠姑也如此稱呼他,康熙還以為她是侍候伍次友的僕人,遂問道:「原來你是索府的,我說有點面熟呢!」

「索大人府裏三四百口子,」翠姑心裡暗暗發笑,便以索府的傭人自居,順口答道,「爺哪裏就都記得清了?我是府裏派去給伍先生送信兒的,走乏了,想乘個便車,不想在此撞見了爺!」

康熙詫異道:「索家難道連個車馬也沒有?」

「也無須多說。」翠姑怕多說了,露出馬腳,便冷冷地說道,「既然爺的車不讓乘,這封信就請爺帶給伍先生好了!」說著,也不等康熙答話,雙手將一張紙條兒呈了上來。

見此人如此放肆,康熙正待發作,瞟了一眼紙條上的字,馬上收斂起怒容。只見上頭寫的是:「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行不得也哥哥。」欲待再問時,翠姑將手一拱,說聲:「告別了!」轉身便走。

康熙近年來隨穆子煦他們跟著史龍彪習武,也頗有些長進。見這眉清目秀的青年人說起話來皮裡陽秋的,舉止十分乖張,早覺有異,便搶上一步抓住翠姑肩頭向後一扳,順勢扯住了衣襟。翠姑頓時紅暈滿頰,罵道:「我來救你,你竟如此輕薄!」

康熙一楞:「我怎麼輕薄了?」便不自主地鬆開手。翠姑一掙脫開,忙蹲身提鞋(忙亂中,她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鞋帶又脫落了),轉身便走。

「妹子慢走!」蘇麻喇姑一眼瞧見她的小腳,突然叫道。這一聲喊出來,不僅康熙和張萬強大感驚奇,連翠姑也是猛然一怔,回頭道:「你說什麼?」

蘇麻喇姑慢步向前又細相了相,越發認為自己判斷不差,拉起她的手說道:「咱們上車再說!」說著朝張萬強一努嘴兒。張萬強會意,扶著康熙上了車。蘇麻喇姑牽著翠姑的手也鑽進轎車,挨邊兒坐了。那翠姑紅著臉,不敢正眼瞧康熙。蘇麻喇姑吩咐一聲:「轉轅!原道兒回宮,快!」張萬強答應一聲「明白」,將韁繩一收,大喝一聲:「篤!」那御馬都是久經馴化的,聽得主人口令便能會意,當即放開四蹄,照原路狂奔而去。

「你怎麼……」被蘇麻喇姑揪去了瓜皮帽,翠姑一頭秀髮披了下來,已完全恢復了女兒模樣,有些羞澀不安地說道。

「別說是你,再比你聰明點的我也見過。」蘇麻喇姑掠了一把自家頭髮笑道,「你瞧你的鞋,誰戴帽子像你這樣兒?耳朵上還帶著個耳環!——咱們且別說這個,只問你這張紙上寫的事怎麼一回事?」康熙也關注地瞧著翠姑說道:「你為什麼擋駕呢?」

翠姑囁嚅一下,輕聲答道:「是胡宮山太醫叫擋車送信兒的,只怕白雲觀山沽齋這會子已經叫人圍了!」

※※※

翠姑估計得對,穆里瑪以剿賊為名從綠營裡調出一隊兵勇,自己親自押隊,帶著訥謨、歪虎,將一座山沽店圍得水洩不通。為防走風,附近二里之內都戒了嚴。魏東亭雖在白雲觀等處布下了眼線,但他們既不知怎麼回事,又出不去,急得乾瞪眼沒辦法。歪虎先去偵探,見院中停放著一座轎子,以為康熙已經入內。穆里瑪便催動部隊潮水般湧了過去。

最先發現來兵的是強驢子。伍次友因幾日不見龍兒來上學,以為他生了病,心下正疑惑:「怎的也不見明珠來說個信兒?」吵著要回索府看看。穆子煦幾個人怎麼勸也不中用,只好說:「先生一定要走,也等後晌天暖活了再說。」何桂柱也道:「夥計們昨夜網了幾隻野雞崽子,悶得爛熟,二爺如能屈尊賞臉,就和咱們一塊兒熱鬧熱鬧。」拗不過眾人情面,伍次友只好答應了,便和眾人在東屋裏行酒令猜枚玩。

伍次友雖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