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直到四更天也沒合眼。
她的父親吳庭訓,原是前明崇禎三年的進士,主考官便是大學士洪承疇。洪承疇為人氣度雍容,頗受當時一般士子推崇。吳庭訓得以依附門牆,是一件很體面的事,常常引以為榮。洪承疇對這位高足弟子也是另眼相看。闖王高迎祥起事之後,洪承疇領兵部尚書兼督豫湖川陝軍務。吳庭訓隨入幕府,參贊軍機要務。師生二人在憂患中,結下了更深厚的友誼,常在空餘時間,並轡走馬、揚鞭賦詩。這在軍中被人欽羨不已。
高迎祥被擊潰,李自成率殘部奔向商洛地區。眼見中原的戰事逐漸平息,不料此時京都又傳來詔旨,命洪承疇星夜入衛,吳庭訓又跟著老師與清兵會戰於松山。
不久,便從前方傳來了戰敗的消息;洪承疇失蹤,總兵余國柱身中數箭陣亡。曹變蛟、王廷臣、丘民仰被俘之後,英勇不屈,罵賊而死。
消息在北京黎民百姓中一傳開,舉城上下一片驚慌。翠姑的母親抱著剛滿周歲的女兒,急得簡直要發瘋,幾乎是逢人便問:「洪經略是死是活?」她深信,丈夫的命運和洪承疇連在一起。洪承疇死了,丈夫必定不會活著,所以只要打聽出洪承疇的音訊,大約也就知道了丈夫的下落。
但這樣的事誰說得清楚呢?不久,朝廷送來了旌表敕令和三百兩恤銀,說她丈夫已與洪經略一併死於王事。這女人抱著女兒到城東北的荒郊地裏,焚化了紙人、紙馬、紙房子,還在左家莊旁一片松樹林裏痛哭一場,又焚化了不少成色極好的金箔紙錢——連洪承疇的共是兩份。如同傳統所稱讚的淑賢婦女一樣,痛定之後,她反而覺得寬慰了許多,因為丈夫跟著洪經略盡忠盡節為國捐軀,死得很值得!
崇禎皇帝原想藉洪承疇的死大做喪事,用此來激勵各路勤王將士的鬥志和忠君愛國之心,特命高築祭壇,籌建洪承疇祠堂於北京城外,並親筆撰寫了祭文,廣為張貼。翠姑的母親在欣慰中又加上了感恩——洪經略既成了神,那丈夫也必定會跟著他一起來受萬民蒸騰的煙火。她甚至有些驕傲:誰不知道,我老爺是洪經略的至友?她抱著女兒笑道:「孩兒,你爹是為國盡忠,妳是他的骨血,再難,我也要把你拉扯成人!」笑著,說著,豆大的淚珠從面頰上無聲地淌落下來。
但事實是這樣的嚴酷,該為國捐軀的洪承疇卻仍厚著臉活在人間!朝廷雖未明詔告示天下,但眼見用黃土築起的祭壇被校尉們扒掉,砌好的祠堂地基也被挖了,張貼的御製祭文在一夜之間消失得乾乾淨淨,對此就是木瓜做的腦袋也想得出是怎麼一回事了。
在一個風雪之夜,吳庭訓回來了。他身上滿是冰雪渣子,臉上汙垢和亂蓬蓬的鬍子讓人幾乎辨識不出模樣。翠姑媽嚇得竟將懷中的女兒失落在地下。
吳庭訓苦笑著看看堂上為他設的靈牌,頹然坐下悶聲不響。翠姑媽獃獃望著他,突然爆發出一陣撕裂人心的號哭:「朝廷旌表了你……你怎麼活著回來了……啊?……你倒是說話呀!」
吳庭訓不答,呆著臉由著夫人哭鬧。他可怕的沉默和鎮靜很快使妻子停止了哭泣,倒有些驚愕不知所措了。吳庭訓撫著她的肩頭平靜地說道:「你不用這樣——洪經略不死,我怎麼死呢?一個人不能受人終生欺騙,我總要對得起他!」
大明的天下不穩了,吳庭訓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李自成自商洛起兵,陷洛陽、攻開封,揮軍北上。在松山得手的滿洲綠營兵則雲集山海關、古北口、喜峰口一帶雄視中原。亡國只在旦夕之間,吳庭訓帶著妻女遷出京城,由山東濟南、泰安過蕪湖,在南京隱居下來。好在他並不很窮,靠過去宦囊所積,仍可過著富足的生活。他白天悠遊於石頭城、清涼山,晚上便教咿呀學語的女兒讀書念詩,不結交朋友,也不拜訪故舊。那五首詩便是寫在靈谷寺破壁上的,不知被哪個好事文人抄了去題在北京的風氏園中——明珠和翠姑哪裏能知這其中的曲折?
翠姑翻了個身,從枕下取出一柄雪亮的壓紙小刀——這是父親在順治十年的一個黑夜交給她的。那年她已十二歲了,一切都像昨天的事那樣真切。父親顫抖著雙手把這壓紙刀交給心愛的女兒,噙著淚說道:「孩兒,爹爹十一年前蒙受奇恥大辱,士可殺,不可辱,此仇不能不報!明天仇人到南京來,我要去見他!爹沒有別的東西給你,這個給你做個紀念吧!」
翠姑媽早已哭得氣斷聲咽:「他現在是滿韃子的人,氣焰比先時還凶。如今天下大定,你不願替他們出力,我就隨你隱居山林一輩子,也算對得起前頭主子了,你何必……」
「該說的我都說了,」吳庭訓淡然一笑,「你先前盼我死,你臉上光彩;如今你又盼我活,你又要過太平日子,你真是想要甘蔗兩頭甜!」言猶未畢,翠姑媽早放聲大哭,翠姑也「哇」地哭著跑上去抱住了爹爹的脖子:「爹啊!媽才生弟弟,你不要去,我不要你去!」
吳庭訓眼淚潸然長流,嘆息一聲道:「既然這樣扯不斷,我……就忍了這口氣吧!」他搖搖頭又道,「洪承疇明日要大宴賓客,祭奠南征陣亡清兵將士,我原想前往湊個熱鬧……唉!」
事情本來就這樣算了,不料又出了一件大事,吳庭訓倒不能不去見見洪承疇了。就在第三天的早晨,吳庭訓方用過早點,門上的人進來回道:「金老爺的公子金亮采來拜。」
「那個金老爺?」吳庭訓在南京一向深居簡出,很少與外人交往,忽聽有人來訪,一時有些摸不著頭腦。
「金正希老爺!」
「哦?快請進來!」吳庭訓一下子想了起來。
金正希是他換帖兄長,曾同在洪承疇的幕下共事,脾氣一向很倔。松山一戰,吳庭訓從死人堆裏爬出來乞討回京,曾聽說金正希戰死了,現在又聽說他的兒子到來,真是又驚又喜,便一邊吩咐著叫夫人,一邊自己搶出門來。方出書房,早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少年踉蹌而入,納頭便拜,失聲痛哭道:「吳叔叔……」
見侄兒哭的淒楚,吳庭訓忙伸手挽道:「賢侄,不要這樣,快起來吧!」
「叔叔不救家父,侄兒便不起來!」
「你父親!」吳庭訓大吃一驚,「他還活著!現在何處?」
「現在原來的大理寺監著,明日就……」
「怎麼?」
「洪承疇明日要在南郊校場奠祭陣亡清兵,要殺家父來祭旗!」
聽得這一消息,如平空打起一個焦雷,吳庭訓渾身汗毛乍起,面色白得像紙,顫聲問道:「洪亨九?他也是你父親的把兄,他怎麼能下如此毒手?」
原來金正希也是在松山之役中逃了出來。因他是武秩,朝廷處置敗逃將士號令極嚴,未敢回京,改名換姓逃至南都金陵,在親戚家藏了起來。南京城破,被在松山投清的副將夏成德擄住,投進了監獄。
這次洪承疇以大清「招撫南方總督軍務大學士」的身分坐鎮金陵,聽說金正希被押於此,便著夏成德前去說項,頗有結納之意。不料金正希一聽「洪承疇」三字,便捂起耳朵、閉起眼說道:「成德君,你過去愛說誆話,十多年了還沒長進一點?亨九能像你一般無恥,認賊作父?」
夏成德哭笑不得,只好把天與人歸的道理一板一眼地講給金正希聽。
無奈金正希只是搖頭,「你便說得死人活了我也不信!洪亨九是萬曆四十四年的進士,做了十幾年官,才不過做到陝西布政使參政。崇禎爺即位,不數年便建牙開府,又被擢升為兵部尚書、太子太保、薊遼總督,位極人臣!明以來哪有受恩如亨九之深的——哪有受恩如此之深會叛君的?你說的這個洪承疇,別是他人冒充的吧?」
聽說夏成德將金正希這番話向洪承疇轉述時,洪承疇像被蠍子螫了一下,眉頭猛地一蹙,旋即笑道:「此老火性未除,吾不可見也!」不久便有消息,要殺金正希祭奠清兵亡靈。
聽了金公子的話,吳庭訓又愧又恨。與金正希相比,他覺得自己不配做他的兄弟。自己從受教以來,便懂得主憂臣辱,主辱臣死。現在主子縊死煤山多年,自己一向以忠貞自許,卻仍駐顏人間!再想想自己當年敬佩、愛戴、如事師長的洪亨九,竟有這樣一副令人噁心的嘴臉!他的呼吸漸漸急促起來,但覺熱血在四肢形骸中衝波逆折,渾身燥熱難當。
他扶起金亮采,拉著手道:「賢侄,叔叔去就是了!」便進了書房,夫人和翠姑已經等在這裡了。
他又拿出壓紙刀默默交給翠姑,翠姑仰望著父親的臉。吳庭訓將臉別轉著,對妻子道:「你們回河澗府老家去吧,依靠那二十畝薄田過日子去……救不下正希,你們就別等我了;若救得下來,還可厚顏再活數年……」說完起身整整衣襟,頭也不回地去了……
想到這裡,翠姑已是滿面淚光。她看著這把壓紙刀,想起失散十五年的弟弟和母親,想起黑店中被殘殺了的亮采,眼睛爆出火花來。旋又想到明珠,心中又是一緊,一翻身起來,換了一身男子裝束,便走出了嘉興樓,到獅子衚衕來尋義兄胡宮山,她要叫胡宮山親自出馬去救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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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鰲府關防嚴密,五更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