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23 伍次友移居白雲觀.史鑒梅受考後堂房

聽魏東亭講說一遍,伍次友又驚又怒,心裡像打翻了五味瓶兒,酸甜苦辣鹹俱全。良久,方冷笑道:「倒想不到我伍次友一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一篇文章倒博得鰲大人如此青睞!」說到激動處,將手指緊緊攥起,朝桌上猛地一擊,「砰」的一聲,滿桌的湯菜都跳了起來。「我自去出首,該領什麼樣罪,一人當了!」

說著抽身便走,卻被魏東亭一把扯住,蘇麻喇姑急叫道:「先生去不得!」伍次友掙了兩掙,哪裏動彈得了?

見蘇麻喇姑急得容顏大變,半含怒半含情,又被魏東亭扯定了不放,伍次友只好長嘆一聲,氣咻咻坐下垂首不語,魏東亭笑道:「伍先生你發什麼急!鰲拜他不是徒勞撲空一場嗎?這棋正下到節骨眼上,又何必急躁呢?」

「我不出首,」伍次友嘆道,「鰲拜終不肯甘休,將來出事,總會連累你們的!」說著抬頭看了婉娘一眼。

蘇麻喇姑心裡一熱,眼圈兒就紅了,忍淚溫語勸道:「先生上次給龍兒講的《留侯論》,其中有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當時,我們聽了也不甚介意——原以為是說給旁人聽的,現在遇到事兒了,倒反想起來,又覺得是說給自己聽的了。先生今若憑意氣用事,何濟於事?」魏東亭也道:「鰲拜搜府,明說是拿兩個人,你幹麼要一人投案?倘若向你要另一人,你到何處去尋?」

「那個人是誰?」

「我們哪裏曉得,你倒問得好!」蘇麻喇姑笑道:「你且在這個地方兒安置下來,龍兒每日照常前來上學,待風平浪靜之後再回城裏,不也甚好?」

「也只好如此了。」伍次友懊喪地說道,「只是這個飯店,人來人往的;怎麼好讀書呢?」

「二爺也太瞧不起小的了。」何桂柱忙笑道:「二爺若在這裡教書,我還開什麼店?——你說這兒不好,請二爺挪步跟我去後頭瞧瞧。」

伍次友半信半疑地跟著何桂柱進了後院,蘇麻喇姑、明珠和魏東亭也跟隨著魚貫而入。初看時也沒什麼稀奇,踅過柴房和兩間小屋,穿過一道不起眼的小門,啊!裏頭竟別是一重天地!

這是一塊凹地,中間有五畝見方一大片池子,石板橋通向池心島。池水清冽明淨,倒也沒有放養金魚之類,只放了一些尺餘長的青鰱,時而飛池,撲通撲通地響。四周崖岸種植不少垂楊柳、龍頸柳,微風一起,千絲萬條婆娑生姿。水面上漣漪蕩漾,波光粼粼,清人眼目。沿橋過池,對岸七八間蘆棚茅舍參差錯落,只中間三間茅簷斗拱上,懸著「山沽齋」三字泥金黑匾。屋裏頭一色兒都是樸而不拙的竹木器具。這山沽店從外頭看著實俗陋,貌不驚人,豈知這正是高手佳作,藏秀於內。相形之下,甚或令人覺得索府花園大有雕鑿之嫌。伍次友失口叫道:「好去處!」又回頭對何桂柱笑道:「不讀莊子不能領悟此齋之妙。」

「是呢!」柱兒忙陪笑道:「小人知道二爺是必定歡喜的。這池心島上還有一座假山沒有修好,堆的那些太湖石疊成了才好看呢!」

「我在這裡,」伍次友道:「假山倒不必修了。弄上瓜棚豆架,再栽上葡萄樹,綠蔭蔭的就好,何必再作人工雕飾?」

眾人正說著,見一老人長髯飄胸,帶著幾個後生從茅舍中出來,雖是褐衣麻鞋,卻個個精壯無比。伍次友道是店中使用的夥計,也不在意。那明珠卻知是史龍彪帶的穆子煦三兄弟,還有從大內精選的十幾個親貴子弟在此擔任侍衛,又安置了二十名親兵入白雲觀扮做道士,暗地守護這座小店。——這就是熊賜履為康熙安排的又一處別墅,專供他作讀書之地。「山沽」諧了狡兔「三窟」的音——伍次友儘管博學貫古今,又哪能想到這些!

伍次友在山沽齋前痴立片刻,一陣秋風颯颯襲來,池水蒼茫,想起自家身世遭際,不禁悲從中來。他瞧了瞧近前的人,似乎陌生了許多。連婉娘在內,他隱約覺得大夥都有一件重要的事瞞著自己,然而他想不出是什麼事,也無法張口詢問。當下笑道:「這裡好是好,龍兒每天怕要多跑不少路呢!」

婉娘笑道:「你自管教你的書,他要來,你便講書,他不來,就坐岸邊垂釣也是雅事。」伍次友笑著點頭。正在這時,柱兒忽然回頭道:「二爺,您瞧,那不是龍兒來了?」

※※※

鰲拜撲了空,悵然而歸,又氣又惱,在路上就吩咐歪虎道:「且不必回府,你飛馬先報班大人,說我這就去訪他。」歪虎答應一聲,打馬飛奔而去。所以鰲拜到班布爾善府邸時,左旁門早已打開,劉金標在迎候著。大轎一直抬到二堂方始停住。鰲拜一屁股坐到中堂太師椅上,不等班布爾善開口說話,便笑道:「這是怎麼回事,連個人毛兒也沒查出來,虧你這智多星還事前派人打探過!」

班布爾善身著紫絨繡袍,腰間也不繫帶子,一隻手在背後輕捻辮梢,一隻手撫摩著剃得發亮的腦門,陷入深思之中。搜府落空,他已聽歪虎稟了個大略,心下不免驚疑。只是他的城府頗深,沒有露出聲色來。良久,他唏噓一聲道:「鰲公,不知你想過沒有?在此之前,你尚可退居為隱士。這著棋如今已走到這一步,真是再無退路了。」

「要什麼退路?」鰲拜突然大笑:「曹操也是英雄!如今沒了劉玄德、孫仲謀,還有什麼可怕的!」班布爾善也笑道:「雖無孫劉,但也無漢獻帝,您可大意不得喲?」

這倒是真的。鰲拜頓時改容道:「此言甚當,依你之見,老三今日究竟在哪裏?」班布爾善道:「此事不必查考了。明明偵得老三每日都去索府,今日又有人親眼瞧見小轎進去,卻撲了個空,看來透風是一定的了!要緊的是,風是怎麼透出的,是誰把風透出去的。昨夜至此時,尚不足十二個時辰,竟是如此之速!這是最可怕的。」

「府中定有奸細,這奸細究竟是誰?」鰲拜沉思有頃方道:「要不要找濟世來一齊議議?」

「濟世學問是好的。」班布爾善道:「尋章摘句、引經據典可找他來,可對這種事,他能迂闊得出麼?——其實也不必向遠處尋,只在中堂周圍的人員中查找即可。」

「你是說素秋?」鰲拜頭一個疑到的就是她。但事無端倪,還吃不準。便又搖搖頭自語道:「她連二門也難得出去呀。」

班布爾善冷冷一笑:「鰲公怕是愛其美而不知其奸吧!我雖於武學一竅不通,可還記得鰲公曾說過,她走路無聲,似乎輕功甚好。她若是武林女傑,怎見得就出不了您的二門呢?」

平日隨口一句話,班布爾善便記得如此真切,鰲拜不得不佩服他用心之深。當下點頭道:「放心,不管她是真美假美,總要證她個水落石出!」班布爾善道:「方才鰲公說『老三哪裏去』的話,雖不是頂要緊的事,卻也不可忽略。愚意狡兔尚有三窟,誰能保他只有索府一處呢?」

「論到使心鬥智,」鰲拜笑道:「我左右無人能比得上你,此事只有拜託足下了。」說完便打轎回府。

其時已是十月初節氣,北京的天氣已是冷了。用過晚餐,鰲拜和榮氏夫人便都在後堂正寢間說閒話、消食兒。這些天來,鰲拜身心勞瘁,便歪在躺椅上懶散地伸了腿,由橘繡和彩屏捶著,對鑒梅說:「素秋,你去鶴壽堂,把屏風後頭櫃頂上那個金皮匣子取了來。」

鑒梅心中頓時一緊,見鰲拜眼皮微微一張,忙答應一聲「是,」抽身便去了。榮氏笑道:「這會兒想起那勞什子做什麼?」鰲拜笑道:「那是上等參精冰片散!袪燥補氣寬中消毒。這會兒都是自家人,拿來大家都嚐嚐!」

正說著,鑒梅已捧著匣子回來,手裏捧著心裡卻突突直跳,像是裏頭關著魔鬼。——不知鰲拜為什麼忽然間想起它來,又為什麼偏偏指派自己去取。——她竭力鎮定自己,神態自若地說道:「老爺,就放這兒罷?」

「打開來。」鰲拜的眼皮一動不動。

鑒梅把匣子拿在手裏左右擺弄,裝著找不到打開鎖鑰的樣子,翻過來掉過去端詳了好一陣子,才輕按匣子下頭一個鎦金銅釘,那匣子「叭」地反彈開來,她驚得幾乎把匣子掉在地下。鰲拜哈哈大笑,對榮氏和彩屏幾個丫頭道:「就憑這個本事,你們誰能及得上這位素秋姑娘?」

他接過匣子,「叭」的一聲又扣上了,遞給榮氏。榮氏夫人把水煙袋交給橘繡拿著,接過匣子反覆細看,扣弄了半天,也學著鑒梅的樣子猛按金鈕,那匣子依然紋絲不動。幾個丫頭傳過來,個個脹紅了臉,竟真地沒人能打開匣子。鰲拜笑道:「你們中什麼用,這是要功夫的!沒有內功,便就知道了那是消息兒,也是打它不開!」

「我原是江湖賣藝的身分,」鑒梅深悔冒失,囁嚅答道:「雖說沒什麼『內功』,指望著這吃飯養口兒,一點勁道沒有還成?」

鰲拜似乎沒聽見,又把匣子打開,取出那個紙包兒抖開來,將一包藥盡數倒進茶壺中,說道:「素秋,你給你太太和大家都斟上一杯,我的這杯茶也給換過。」

鑒梅幾乎驚傻了,她腦子裏是什麼想頭自己也說不清,只覺得嗡嗡亂叫。顫抖著雙手給各人斟了一杯。因為內心緊張,在潑鰲拜那杯殘茶時,差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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