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奪宮 9 議政王杯酒倒旗幟.伍先生無心成帝師

議政王傑書滿腹心事,在書房中翻看《三國演義》,想在其中找出對付目下難題的妙計。想起昨日上午康熙秘密召見他的情景,心像絞乾了的熱毛巾,又緊又燙。

上午巳時,太監張萬強來到府邸,說是傳旨,卻又不許聲張,不開中門迎接,也不讓排香案,只站著說了句:「奉旨,著議政王傑書至毓慶宮議事,欽此!」說完,茶也不吃打馬而去。

他懷中揣了個兔子,急急趕到毓慶宮,卻見仍是張萬強滿面笑容地迎接他。剛踏進殿門不覺楞住了,只見康熙腰懸寶劍,西向而坐,身後侍立著一男一女。男的是新進六等御前侍衛魏東亭;女的手執如意,面容肅穆,她就是蘇麻喇姑。抬頭仰視,更是吃驚,上面御榻上盤膝高坐的,竟是太皇太后博爾濟吉特氏!

傑書誠惶誠恐地行了三跪九叩大禮,口稱:「奴才傑書奉詔覲見!」太皇太后手一擺說道:「他七叔,請起來說話!」早有張萬強搬過一張矮腳踏子來,傑書斜欠著身子坐了。偌大的殿中只有這五個人對坐,說話的聲音嗡嗡發響,像在甕中一樣。

康熙打破沉寂,一語便是石破天驚:「七叔,鰲拜擅權亂國,已到無可容忍的地步,你知道麼?」

傑書抬起頭來,見康熙正盯著這邊,旁邊的女侍目光灼灼,魏東亭也在斜視著自己,忙低頭答道:「奴才知道。」

太皇太后開口說道:「太宗皇帝在時,常誇說你是宗室之寶,素來忠心耿耿,先皇帝設這個議政王,就是怕有人起了壞心,沒人能彈壓得住,孤兒寡母的受人欺侮。方才聽說,索尼已經歸天。他一死,鰲拜便越發沒了王法。康熙已親政一年多了,他仍不還政。眼下這樣子,先前誰能料得到啊!」說到這裡,太皇太后語調低沉,「現在南方戰事未靖,台灣還在鄭成功爺們手裏,北邊有個羅剎國,也欺負我們。咱們朝廷裏,鰲拜這樣子,臣不臣,君不君的,成個什麼樣子!」說著目光一閃,盯了傑書一眼。

康熙突然插話道:「所以,朕請你來議一件大事。朕要罷了鰲拜,革掉他的兵權!」說到這裡戛然而止,停下不說了。

傑書沉思片刻,忽然跪下啟奏道:「鰲拜桀驁不馴,舉朝皆知,的確應該嚴懲,但他現掌兵部,領侍衛內大臣,轄巡防衙門,況且大內侍衛多是他的人,萬一事有不虞,反而貽害皇上,這是不可不慮的。」

「所以才找你來!」太皇太后介面打住,「我並不是沒有殺鰲拜的辦法,顧念老臣,不願輕易下手罷了!」

「王爺,」站在康熙身後的蘇麻喇姑忽然說了話,「您說的是一面之辭!這個膿包兒現在不擠,將來怕就更難收拾!鰲中堂過去是有功之臣,但他現在恃功驕君,已無法逭罪。您說他有實權這誰都知道,但他四面樹敵,朝野人心喪盡,都恨不能食其肉而寢其皮!只要籌劃得當,除掉他也非難事。何況主子並不想難為他,只是給他換個位置而已。」

傑書知道,一個宮女敢在這種場合如此大膽發此議論,肯定事前已得到太皇太后和康熙的允准。聽她說得頭頭是道,心下十分讚佩:「果真名不虛傳!」又聽太皇太后在上頭說道:「你很為難是真的,我們祖孫都知道。但這事勢在必行,不然我們總有一天會被人家強迫演唱逼宮戲的,誰來做定國王呢?」

這是相當明顯的暗示:事成之後,傑書的王位可以「世襲罔替」,這正是他夢寐以求的東西。想到此,心裡忽然一熱,叩頭說話:「拿掉鰲拜以何事為由,還祈太皇太后和皇上明示,奴才當竭盡駑鈍之力。」

這等於是答應了。殿中氣氛立時和緩了許多。康熙示意魏東亭,將蘇克薩哈的摺子遞到傑書手中。傑書一字一句地默讀了一遍硃批,頓時明白過來,忙將摺子疊起,叩頭道:「聖明如鑒,奴才已經懂了,二三日內即拜折彈奏!」

傑書正沉思間,一個家人走來,送上一副拜帖,恭敬地說:「王爺,鰲中堂和班布爾善大人來訪。」他端詳了一下帖子,又遞給家人說道:「原帖奉還,告訴鰲中堂,我身上不舒服,改日再會罷。」

一語未了,只聽有人哈哈大笑:「王爺害的好病!是除奸除霸、憂國憂民的癥候吧!哈哈哈……」說著,鰲拜一掀簾子走了進來,緊跟著班布爾善也笑嘻嘻地來到面前。他們給傑書請了個安,說道:「給七王爺請安!小人略通醫道,願以金匱祕方,為親王驅此病魔!」二人說著走至案前一揖便自坐了。

傑書如同受到雷驚的孩子,目瞪口呆地望著他們,好半晌才回過神來,解嘲地笑道:「昨日早朝,冒了風寒,確實身上不好。二位既然來了,班兒又通醫道,就請為我一診罷。」

班布爾善是真的通醫道的。他挨過身來,煞有介事地閉目沉思著為傑書診了脈象,起身笑道:「獻醜了。七叔左尺滑而浮,主思慮恍惚,如坐舟中;左關滯而沉,主體乏無力,飲食不振;寸鬱而結,主驚恐憂疑,夜夢凶險。據脈象看,當有這些癥候。皆因七叔國事操勞,憂心太重之故。此症非藥可醫,總以靜養為宜,淡泊食之,寧靜修之,自然就痊癒了。」鰲拜在旁笑道:「這脈看得很透,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古聖先賢皆莫能外。王爺何等明達,對此寥寥數語,豈不通曉?」

班布爾善斷脈確實對,這些癥候他全有。自鰲拜大鬧朝堂,誅殺蘇納海等人後,他常覺心悸不安,昨日受命本出無奈,更是五內翻騰,一夜也不曾合眼。現在班布爾善閃著狡黠的眼光報出這病來,加上鰲拜不陰不陽的雙關語,不禁心頭猛的一震:「糟,走風了!」口裏卻勉強笑道:「依鰲公之見,當如何寧靜淡泊呢?」

鰲拜沒有馬上答話,走至桌前拿起一隻高腳銀杯,指著一隻玉瓶問道:「老夫酒渴,這裡是什麼酒?」傑書笑道,「這是御賜的四川名酒玉樓傾。」

「玉樓傾?好名字!」鰲拜說著便自斟一杯品評著呷了一口笑道:「班大人,好酒,何妨也飲一杯。」說著飲完了,又斟上遞給班布爾善。班布爾善仰頭飲下,笑道:「好酒,可惜太烈了些。」又將酒杯雙手奉還鰲拜。

「不烈,玉樓怎為此而傾呢?」鰲拜一邊漫不經心地把玩著銀杯,一邊又對傑書說道,「你問如何淡泊寧靜?比如說蘇克薩哈的案子,何妨你我同審,會銜而奏,王爺便可藉此又得數日消閒,你看如何?」

見鰲拜單刀直入,傑書心知一切計劃均成泡影,苦笑一聲說道:「鰲公看來已是胸有成竹了,不知打算怎麼個審法呢?」鰲拜將銀杯輕輕放在案頭,臉色一沉說道:「這自然等問過之後才好定下來……班布爾善大人,咱們來的有時候了,也該回去了,讓王爺自個兒再好生想想。」說完帶了班布爾善辭了出去。

傑書送他們出了正門,回來一看,案几上高腳銀杯小指一般粗的柄已被捻斷,杯口歪了下來,殘酒灑得滿案皆是。傑書先是詫異,猛然醒悟,只覺得頭「嗡」的一聲,頹然倒在安樂椅上。

※※※

會試完幾個月間,明珠很高興了一陣子,拜房師,會同寅,整天不落屋,誰料引見下來,僅授了個博望同知。他很掃興,伍次友勸他不必赴任,在京等一等機會再看。誰想一再運動也運動不出一個京官來。伍次友原想自己出外遊歷,誰知時氣不好,害了幾個月的傷寒,待病痊癒後,身子仍十分虛弱。幾個月中全虧了何桂柱和明珠兩個人輪番侍候,湯水藥餌十分方便。那何桂柱原來有點瞧不得明珠拿大,今見他對伍次友十分體貼,倒去了心中芥蒂。

這天吃過早點,看天色陰沉沉的,沒個地方好去,伍次友甚覺無聊,便叫了何桂柱來,笑道:「明珠弟大約又去尋內務府那個姓黃的去了。前頭門面沒事吧?叫夥計們張羅著,你我擺上一局如何?」

何桂柱笑道:「二爺好興致,不過我的棋藝不高,怕掃了您的興。」口裏說著,卻踅轉去捧了棋盤進來,先搶了黑子兒,齊齊整整在天元和四角星位布了五個子兒,說道:「饒五個子兒吧,二爺手下留情。」二人一笑落座。

奕至中盤,伍次友已略占上風。何桂柱右邊數子已被伍次友鎮封,如不逃必被吃掉,苦思了很久,也想不出對策,只好「尖」頂出頭。伍次友道:「豈不聞『隨手而著者,無謀之人也』,難道角上大塊棋子都不要了麼?」何桂柱看了看笑道:「這個角二爺奪不去,須得先逃這幾個子。」忽聽背後有人說:「桂兒這個角須補一著,不然伍先生就要在裏邊做『牛頭六』了!」

二人專注下棋,根本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了人,倒嚇了一跳,抬頭一看,卻是魏東亭披著油衣站在柱兒身後。柱兒忙起身道:「魏爺,什麼時候來的?你們二位才是將遇良才,來來,您請。」伍次友也笑道:「外頭下雨了,快脫掉油衣,坐這邊暖和暖和。」

魏東亭笑著擺擺手,也不脫雨具,就坐在旁邊說道:「今日個可沒功夫玩,兄弟是奉了家主之命,和伍先生商議一件事。」伍次友卻還在戀棋,笑道:「什麼事這麼要緊的?」

何桂柱見他們有正經事,推枰而起,拱手說道:「二位爺說話,我去弄點茶來。」魏東亭忙道:「不必了,你也不妨聽聽。」

魏東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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