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治駕崩的秘密沒人再提了。康熙即位之初宮廷裡發生的那些大大小小的事情,也很快就被人們逐漸淡忘了。負責內廷起居注的官員仍照事情的現象,一本正經地做著表面文章:「順治十八年正月壬子,……上崩於養心殿」;「倭赫等擅騎御馬,被誅於市」;「上誅太監吳良輔於月華門……」當時只有極少數細心人才把它記在心裡,思考其中的奧秘。其實,索尼的病就是當時朝政的晴雨表。他的病稍重一點,內廷就會出點事情。眼下,索尼的病越來越重,宮廷的形勢也就越來越緊張。
那鰲拜眼瞧著自己的權勢越來越大,近來又收服了遏必隆,他對蘇克薩哈根本不放在眼裡。他以二十年前在圈地中,多爾袞偏向正白旗為藉口,便欲趁康熙年幼,索尼病重之機,將被正白旗強換去的好地重新換回,就勢再擴大自己的莊園。於是更是人心惶惶,不得安寧。轉眼已到康熙六年,康熙親政已一年有餘,因開科取士,又鬧出一些意想不到的波瀾來。
這一天會試已畢,伍次友離了考場號房走上大街,真有大病初癒之感。強烈的陽光照著一個個面色蒼白的舉子,好像整個街道都在搖搖晃晃,晃得人頭昏眼花。街上的人以猜測的目光,看看這群從考場上走出來的「天子門生」,打量著他們其中哪一位會成為清朝的擎天柱。他們盼望著國泰民安。
伍次友跌跌撞撞回到悅朋店,已是未牌時分。何桂柱帶著夥計們在店門口迎接,見了他,忙上前打拱說道:「恭喜二爺,這一回可是要獨佔鰲頭了……怎麼也不坐轎,就這麼走著回來了?」一邊說一邊叫夥計們打熱水來,讓他洗臉洗腳。伍次友勉強笑著,便依傍著櫃台坐下,說道:「多謝吉言,悶了幾天,我想透透風,溜溜腿,就走著回來了。」正說著,明珠笑吟吟地從後頭出來,忙上前也見了禮。
伍次友笑道:「你好快的腿腳……文章做的可得意?」明珠皺了一下眉頭,說道:「我的文筆本就平常,胡亂寫了篇策論,繳上去塞責罷了。」伍次友笑道:「連著兩次,咱們兄弟都沒得彩頭。我這次倒是破罐兒破摔,真給他來了一篇《論圈地亂國》。」
眾人聽他如此說,不禁呆了。何桂柱忙道:「我的好二爺,您怎麼盡捅馬蜂窩。那濟世主考就是鰲拜的親信!您取功名,管他什麼圈地不圈地!」明珠跌腳道:「大哥過於耿介,這要吃虧的!」
伍次友卻是漫不經心一邊用溫毛巾擦臉,一邊說道:「國家取賢才,便應允許立言不諱。怕什麼,我又沒詆毀朝廷!」何桂柱聽了心中暗暗叫苦,搖頭道:「朝廷?現在鰲中堂就是朝廷!不過蘇克薩哈中堂是正主考。這樣的策卷簾官也未必敢拿給鰲中堂看呢!」伍次友將兩腳泡在盆子裏,冷笑道:「我倒想要他讀讀,這樣的亂圈亂換民田,逼得百姓上山為盜,入城做賊,算不算禍國殃民!」
話愈說愈擰,伍次友臉色又陰沉下來。說實在的,出場後他自己也頗有點忐忑不安。他原來打腹稿是寫「井田」,想含沙射影地議一下圈地,誰知一破題引了一句《呂氏春秋》中的「上胡不法先王之法」,寫著寫著就轉到圈地這一極重要的國策上來,一發而不可收拾。「井田不可復」,這個擬定的題目,在最後往上寫時,怎麼看都是個文不對題。心一橫,便索性寫成《論圈地亂國》。當下心裡挺得意,至於後果倒也沒多想。現在聽眾人一說,也有點亂了方寸。
發了一陣呆,回過神來,伍次友笑笑說:「此乃時也運也命也數也,該怎麼就怎麼,隨它吧!」
五六天沒有消息,明珠心裡很不踏實,一夜沒睡,第二天起了個早,盥洗乾淨,敲開東市一家香火店的門,買了一包信香回來。燃著了,取下室內懸著的一面銅鏡,跪在地下禱告一番,口中唸唸有詞。禱祝後悄悄帶了鏡子又開門出來。
這叫「鏡卜」。再接下來的程序是,揣著鏡子出門,將見到的人的第一段話,取回來分析。這就是「鏡神」對你的啟示了。
天剛剛啟明,街上的人稀稀落落,並沒人閒談。他拐了一個彎,卻見一個人正與賣韭菜的爭價:
「講好三文一斤,怎的又不行了?你這韭菜隔了夜,不很新鮮!」
「嘖嘖!您瞧這茬口,您瞧這露水!有一根兒是昨兒割的,您踢了我這攤子!」
「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哇?五文!你涼快涼快吧!」買者說罷揚長而去。那賣韭菜的把擔子挑起來,一邊說:「您放心,這菜呀,餵不了兔子!賣不了自個吃,我就不信!奶奶的。」
聽了這幾句話,明珠如墮五里霧中,一路思量著往回走:「韭菜是割了的……但茬口又是昨兒的……你涼快涼快……賣不了自個吃——亂死了,這都是些什麼玩藝呢?句句都像是不吉祥,但似乎又都沒什麼。我就不信,似乎有點什麼想頭但也未必,……」明珠想得頭都大了,也還是不得要領。
回得店中,卻見魏東亭、何桂柱也在伍次友處。三人正說得高興,見明珠進來,忙起身讓座。魏東亭笑道:「大清早兒就出去了,什麼事這麼急?」
明珠笑著將「鏡聽」來得話告訴了眾人。何桂柱先「噗哧」一聲笑了:「鏡聽是老娘兒們得玩藝兒,哪有大男子漢揣著個鏡子賊似地去偷聽別人話的?我知道您的心事,一是想問一問功名,二是想卜一下吉凶,我看不如扶乩。」
店裏現存的有香表燒紙,夥計們抬了沙盤,請了鸞架,一個大丁字尺似的架棍下懸著一支木筆,明珠煞有介事地焚香禱告了,說道:「我先替大哥求!」
魏東亭和何桂柱一頭一個扶了架,只見那支木筆飛也似地動起來,連著在沙盤上劃了幾個圓圈,又橫著拉了一道。這一圖畫卻正觸了伍次友的心事,由不得留起神來看,只見那筆停了停,批出字來,卻是一首《憶秦娥》:
關山月,直道難行闕如鐵,闕如鐵,步步行來,步步蹉跌。
玉樓詔飲夢何傑,拱手古道難相別。難相別,兒女情長,皎性自潔!
伍次友看了呵呵笑道:「這雅仙倒也真是知音,不管它是吉是兇,真合了我的興味!」接著又看明珠的,卻只是一個「捉」字,再也請不出字來。
明珠急得跪下說道:「還請大仙多賜幾字,這一個字實難解析。」說完便用手抹平了沙盤,眼巴巴望著那乩。那架子只略動了動,看時,依舊是一個「捉」字,竟不動了。明珠還欲再求,何桂柱勸道:「不必再問,必是這一個字,你便終生受用不盡。」
於是眾人圍了伍次友,請他來解破。伍次友笑道:「我素來不信這些騙人之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豈能委之於鬼神?」他沉吟了一下又說,「不過也不妨當作兒戲,我的這首《憶秦娥》,下半闋的不講,前半闋『步步行來,步步蹉跌』便定了基調,既然『闕如鐵』,當然是推不開的了。後半闋漫撒五湖,倒似乎並無大害,不過沒有功名而已。……至於『捉』字,可拆為『手足並用』或『手舞足蹈』之意,預兆有吉慶之事。」明珠笑道:「手足並用是玩武的,難道我靠打架吃飯?」
魏東亭從旁插言道:「也難講——伍先生,兄弟倒覺得『玉樓詔飲』、『皎性自潔』這些詞兒很有意思呢。」
伍次友笑道:「『玉樓詔飲』套李長吉臨終『玉樓赴召』之典,最不吉利的了,有什麼好?『皎性自潔』不過說『懷中似月』,或『袖裏清風』,倒正合了儒生身分。」一席話說得大家解頤而笑。
魏東亭笑了笑,又說:「伍先生,看來你是無意於功名的了?」伍次友笑道:「超脫而已。若說無意功名,我來這繁華京師連敗連考做什麼?功名之於君子只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耳!」
魏東亭拱拱手又道:「先生雅量高致,令人敬佩。不過先生秉筆直陳時政,難道不怕得罪當朝權貴麼?」伍次友冷笑道:「功名,草芥耳!再大不了像明珠兄弟『鏡聽』來的,叫他們割了『韭菜』去!」
眾人聽這話頭說得很重,雖然詼諧,卻不敢插科打諢隨便嘻笑,不禁有些懍然。魏東亭卻不動聲色,問道:「先生下一步作何打算?」
伍次友正待回答,忽聽大門外報喜鑼一片聲響,幾個街混子手裏拿著喜帖闖了進來嚷道:「哪一位是明珠老爺?恭喜高中了!」
明珠聽得這一聲報,急忙起身,忽然覺得心慌腿軟,眼一花又跌坐在椅子上。伍次友高興得立起身來招呼:「拿酒來,給明珠兄弟賀喜!」
魏東亭走上前,用手扳著明珠的肩頭說道:「表台,可喜可賀呀!」這何桂柱心裡暗叫一聲:「慚愧!還是二爺有眼力,差點在這店門口糟蹋了貴人!」三步併兩步上前來叩頭,口裏說道:「明珠老爺,小的給你叩喜了!」
明珠這下子才從如醉如痴中清醒過來,忙挽起何桂柱說道:「喜,大家都喜!你與我有恩,不可行此大禮。」報子們早在一旁嚷著:「請老爺賞酒錢!」魏東亭從身上摸出一錠約五六兩銀子說:「換成錢大家樂去吧!」那打頭的摘下氊帽接了賞銀,帶著混兒們歡天喜地地去了。
夥計們早已將菜蔬擺佈停當,大家安席就座,仍是伍次友坐了上面,魏東亭、明珠打橫兒坐下,何桂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