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井有誰知國士——滬上「遇」楊度〔中〕

楊度所說的「帝道」,即帝王之學,亦即輔助別人成為帝王之學。有帝王便有帝道,依附成帝成王者實現自己政治理想的士人,古即有之。且不說戰國時期奔走於各地的那些憑三寸不爛之舌縱橫捭闔的「縱橫家」,只說晚清,即有多少智者僕僕於此途中。

竭力輔佐光緒帝的康有為不就這樣一個人嗎?康有為之後,最具「帝學」精神的即應該數這位楊子了,他很把自己當成當代的蘇秦、張儀。晚清時期,他選中要輔佐的人,只能是袁世凱。袁世凱對楊度是有知遇之恩的。楊度與老袁的身世差不多,也不是讀書世家出身,也是因父輩當了軍官他們才有機會念書。

一九○七年,正是老袁和張之洞兩位朝廷中最有分量的漢臣保薦他,稱他「精通憲法,才堪大用」,才使他一躍成為朝廷命官。不料,僅過了一年,風雲突變,光緒帝與慈禧太后隔天病逝,老袁那顆肉乎乎的腦袋馬上就被攝政的光緒之弟載灃盯上了。載灃極想用老袁的頭來祭哥哥載湉(光緒皇帝)。

有人考證出,幸虧楊度因參與草擬詔書,提前泄了密,才使老袁通過張之洞與慶親王奕劻勸阻了攝政王載灃,「項城」項上那頂圓顱才得以保住。被逐出京城的袁世凱,風雨慘澹地欲登南下的火車。無人肯來為這位曾位極人臣的河南胖子送行了。滿官場都以為此人將回到故土了卻殘生呢!不料,汽笛驟響時,蒸氣彌漫處,卻有兩位官員公然不避人耳目趕到月臺話別,其中一位,即楊子。老袁感動得落了淚,慨言:「二君厚愛我,良感!顧流言方興,或且被禍,盍去休!」楊度則回答:「別當有說,禍不足懼!」真是患難見真情。

回到安陽後的袁世凱,自然成了臭狗屎,誰都怕粘上惡味。但專管起草法令的中央政府的司局級幹部楊度,卻數次前往安陽看望老袁。武昌首義之後的那幾天,楊度恰好在老袁家中,正是他和袁之長子袁克定一起建議袁延緩動身南下,袁才等到了更高的位置。袁氏重出江湖後,先任欽差大臣、湖廣總督,繼為大清帝國第一重臣(內閣總理大臣),後又成為中國歷史上第一任民選大總統。醉心於「帝道」的楊度自然興奮不已。

民國既立,但天下猶亂,楊度胸懷祖國放眼世界,從英、德和日本國的現實看出救國門道,認定只有「君憲」才能救中國,所以,便帶頭精心為老袁打造新的御座。別無他,只為成就自己的「帝道」也。楊度的「勸進」一開始便廣遭天下人責罵,尤其可惱的是,他居然真的做成了一屆「國民代表大會」!只不過這些各省的「國民代表」,都是擁戴老袁登基的人,此「會」與他數年前倡開的「國民會議」根本不是一碼事!

如此一來,袁氏當皇帝,算是「順應民心」了。好在天下人的洶洶討伐聲很快就驚醒中南海裏的黃粱夢,只八十三天,袁「天子」即訕訕地宣佈取消帝制。難逃其咎的楊度,何去何從,一時惹人注目。就在此時,《京津太晤士報》發表了楊氏訪談記,這位國人皆曰可殺的怪傑,安坐豐盛衚衕的家中,侃侃而談:

政治運動雖然失敗,政治主張絕無變更,我現在仍是徹頭徹尾主張「君憲救國」之一人,一字不能增,一字不能減。十年以前,我在日本,孫、黃主張共和,我則著論反對。我認共和系病象,君主乃藥石,人民諱疾忌醫,實為國家之大不幸。

此時,袁世凱已病入膏肓的消息開始在政壇流傳,作為帝制運動的頭號幹將,楊度的結局自可想見。社會上已有楊度已逃竄出京欲經天津遠渡美國的消息。針對這一傳聞,楊度的回答是:

國體問題,我應負首責,既不委過於人,亦不逃罪於遠方。……報載我已竄,你看我竄了否?俟正式政府成立,我願赴法庭躬受審判。

真有點敢作敢當的大丈夫的氣概!以楊度之睿智,何以認定「只有君主立憲才能救中國」的死理?原來,他自有一套完整的理論。在那篇堪稱經典的《君憲救國論》中,他說:

多數人民不知共和為何物,亦不知所謂法律以及自由、平等諸說為何義。

正是由於國民的政治素質太差,所以,才有了民國成立以來的混亂的政治局面。如欲強國富國,只能擁戴一個英明的君主和制訂一部完備的憲法(君憲)。至於為何帝制中止,楊度認為,這並非「君憲」經卷出了問題,而是君主把這部經念走樣了——他赴「公府」弔唁袁世凱時送上的那幅廣為傳誦的輓聯,即直白表露了他的這種心境。正因他確信自己的「君憲」主張才是挽救中國之命運的唯一路徑,所以,對別人的抉擇,他統統不屑一顧。早年在日本時,孫中山請楊度加入新成立的同盟會,他毫不客氣地拒絕了:

吾主張君主立憲,吾事成,願先生助我;先生號召國民革命,先生功成,度(楊自稱)當盡棄其主張以助先生。努力國事,期在後日,勿相妨也。

面對名氣很大的革命黨領袖,青年楊度的口氣更大——既然政見不同,那就各走各的道,別互相妨礙!民國肇始,黃興步孫中山後塵,亦抵京城與袁世凱會面。其間,黃興力邀楊度加入生機勃勃的國民黨,但楊又以政見有異恕不同黨的冷麵謝絕之!城頭變幻大王旗。但失敗了的國士卻不肯變更自己的信念。中國的政治家,趨炎附勢翻雲覆雨者太多!難能可貴的,是信守政治貞操並一直為之清苦奮鬥的人。到此時,他還堅信他的「楊度理論」:日本不就是君憲制嘛!德國、英國不也是皇帝領導下的責任內閣制嘛!他們能靠此富強起來而為什麼我中華就不能效仿之?這「楊度理論」是否符合中國國情,恐一時說不清楚,但這種捨我其誰肯為國家負責的「國士」精神,卻實堪令人欽敬。

就在報紙刊發了「楊度宣言」一個月之後,六月六日,袁世凱在全國一片詛咒聲中命歸黃泉。第二天,不肯認輸的「曠代逸才」即趕赴中南海弔唁,並留下了那幅令人擊節稱賞的輓聯,從「百世而後,再平是獄」的墨蹟上,人們看出了他的固執。不過,楊氏的「君憲」主張,決不是復辟舊的王朝,這一點,「辮帥」張勳和那位過氣兒的政治家康有為都想錯了。

當時,「辮帥」把黎大總統召他進京「調處國是」顢頇地當成了復辟大清王朝的天賜良機,而因鼓吹君主立憲遭通緝的楊度,無疑是他同一戰壕的戰友。張勳也在青島有寓所,一幢位於天主教堂附近的至今保存還算完好的德式樓房。不知他與楊度是否在青島見過面,但他對楊度的同情是世人皆知的——就在舉國通緝楊度時,他卻自徐州通電北京,為楊打抱不平曰:

君主、民主,主張雖有不同,無非各抒己見;罪魁、功首,豈能以成敗為衡?……落井下石,既非大丈夫所為,而止沸揚湯,究與大局何益?

惶惶然的楊度讀到這通絕無僅有的說情電文後,沒準兒會一股暖流湧心間。然而,當楊度讀到張勳的最新一紙通電後,卻不惜「恩將仇報」——民國六年(一九一七年)七月一日,張勳等發出擁戴遜清宣統皇帝復辟的通電,紫禁城裏遂加演了一出時間很短的歷史鬧劇。楊度七月三日就毫不客氣地給張勳、康有為發出電報:

……惟嘗審慎思維,覺由共和改為君主,勢本等於逆流。……公等於復辟之初,不稱中華帝國,而稱大清帝國,其誤一也;陽曆斷不可改,衣冠跪拜斷不可復,乃貿然行之,其誤二也;設官遍地,以慰利祿之徒,而憲政如何進行,轉以為後,其誤三也;設官則惟知復古,用人則惟取守舊,腐朽穢濫,如陳列屍,其誤四也。凡所設施,皆前清末葉不敢為而乃行之於今日共和之後,與君主立憲精神完全相反。如此倒行逆施,徒禍國家,並禍清室,實為義不敢為。即為兩公計,亦不宜一意孤行,貽誤大局。不如及早收束,速自取消,……大是大非面前他是立場堅定不顧友情的。特立獨行者總有自己的做人原則。

民國七年(一九一八年)三月,北洋政府頒發赦免令,所有「洪憲帝制禍首」和「宣統復辟罪犯」一律特赦。在洋人地皮上做了一年又八個月的寓公之後,四月二十六日,楊度終於可以公開回到北京了。四天之後,他去中南海晉謁了馮國璋,當面向這位接任了黎元洪的軍人代總統表示了感激之情。之後的一年裏,聲名狼藉的他,過得很不順心。且讀民國八年(一九一九年)夏他寫給朋友的一封信:

度(楊度自稱)年來息影一廬,久不與聞政治,間或經營商業,頗與市井為儔。特以兵禍連年,百業俱廢,因之亦多虧損,政商兩界皆成畏途。平居多暇,還讀我書,懶於著書,聊以遣日而已。

這一年來,他天天悶在家中,參悟佛經、懸腕寫字。他甚至跟著從湖南老家來北京闖蕩的齊璜學起了繪畫。齊璜後自號「白石山人」、「白石老人」,故世稱「齊白石」。齊氏早年在湘潭鄉間為木匠,後廣學書畫,並曾入王運門下學詩,故與楊氏算同門弟子。

不過楊度的美術天賦似乎不咋樣,現今的人們沒聽說過誰手裏有楊度的丹青。倒是一方方傳下來楊度之印章讓方家看得佩服,原來這正是他的學長兼老師齊白石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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