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莽元帥林——張作霖的空穴與故宅〔中〕

如同阿Q忌諱光亮,張作霖最不願被人提及早年落草為寇的經歷。其實與他當「鬍子」的短暫歲月相比,他當官軍的時間更長——且不說日俄戰爭前他就當過清軍士兵,單說主動受招安後成了中級軍官,到清朝覆亡前他已經是堂堂的「關外練兵大臣」兼二十四鎮統制。咳!人不能幹醜事,雪白的綢衫上有過污點,任後來使多大的勁兒也搓洗不淨了。但更大的醜事是他在武昌首義後的鎮壓「亂黨」之舉,本來他是駐紮在遠離省城的洮南府裏的奉天前路巡防營統領,聞省城有革命黨人行動後,星夜率部趕至奉天城鎮壓,並因此而立足省城,成了擁兵自重的關外軍閥。這種不光彩的發跡史一直為人所詬病。民國成立之後,他從一鎮之統制,搖身變成一師之師長,換的是頭上的帽子,不換的是擁兵自重的思想。清朝的鎮亦即民國的師,統制就是師長,正所謂「換湯不換藥」也。

從張作霖頭一回晉京接受國家領導人召見時的言與行,就可看出此人「思想覺悟」水準之低:他一見到袁大總統,便跪地三叩頭。老袁連忙趨前扶起他,笑言:「此民國也,不興封建那一套禮數矣。」他卻振振有詞地回稟:「前清時俺只知皇上,如今只知大總統……」後來,他駐節津門,雖已是威風八面的北洋第一人了,但見到比他年輕許多的遜帝溥儀時仍翻身便拜。

在《我的前半生》中,溥儀詳細記下了那次會面(括弧內除特別聲明者外均為筆者注):

我到天津的這年六月,榮源(溥儀之岳父)有一天很高興地向我說,張作霖派了他的親信閻澤溥,給我送來了十萬元,並且說張作霖希望在他的行館裡和我見一見。這件事叫陳寶琛(溥儀的師傅)知道了,立刻表示反對,認為皇上到民國將領家去見人,而且去的地方是租界外面,那是萬萬不可以的。我也覺得不能降這種身份和冒這個險,所以拒絕了。不料第二天的夜裏,榮源突然把閻澤溥領了來,說張作霖正在他住的地方等著我,並且說中國地界內決無危險,張作霖自己不便於走進租界,所以還是請我去一趟。經過榮源再三宣傳張作霖的忠心,加之我想起了不久前他對我表示過的關懷,我又早在宮裏就聽說過,除了張勳,張作霖是對於清朝最有感情的。因此,我沒有再告訴別人,就坐上汽車出發了。

這是初夏的一個夜晚,我第一次出了日本租界,到了張作霖的「行館」曹家花園。花園門口有個奇怪的儀仗隊——穿灰衣的大兵,手持古代的刀槍劍戟和現代的步槍,從大門外一直排列到大門裏。汽車經過這個行列,開進了園中。

我下了汽車,被人領著向一個燈火輝煌的大廳走去。這時,迎面走來了一個身材矮小、便裝打扮、留著小八字鬍的人,我立刻認出這是張作霖。我遲疑著不知應用什麼儀式對待他——這是我第一次外出會見民國的大人物,而榮源卻沒有事先指點給我——出乎意外的是,他毫不遲疑地走到我面前,趴在磚地上就向我磕了一個頭,同時問:「皇上好!」

這就是張作霖,一個依然敬重舊主的新朝大帥。之後,溥儀還寫了張作霖對「逼宮」的馮玉祥和日本人所表示的憤懣,然後,他寫道:

我每逢外出,駐張園的日本便衣員警必定跟隨著,這次也沒例外。我不知道張作霖看沒看見站在汽車旁邊的那個穿西服的日本人,他臨送我上車時,大聲地對我說:「要是日本小鬼欺侮了你,你就告訴我,我會治他們!」……

瞧,「奉張」就是這樣一個政治立場堅定,愛憎異常分明的軍事強人。

兩種社會制度轉換之際,新與舊的對撞雖不可避免,但也往往不像後人想像得那麼尖銳與激烈,陣營也未必旗幟鮮明;所謂「革新派」未必全無舊觀念,「保守派」也未必堅拒新東西。歷史舞臺上的主角們往往退一步為舊人,進一步又成新人,進進退退,新與舊誰能說得清?慈禧太后殺完了維新人士,又頒令全國推行「新政」,李鴻章、張之洞等朝中重臣也都資助過在野的維新團體「強學會」,袁世凱、黎元洪、段祺瑞乃至各省首長如張作霖他們,哪個不是剪了辮子又成新朝棟樑的?即使是民國了,應邀北上的革命黨領袖孫中山第一次見到袁世凱的時候,不也振臂高呼過「袁大總統萬歲!」的封建口號嗎?以張作霖的身世,他沒受過新思潮的影響,滿腦門子忠孝節義,是只認實力的一介草莽英雄,所以,他在新舊體制劇烈融合之際的表現也就可以理解了。

一任關外風浪起,這廂忙建四合院。

民國元年(一九一二年)時的張作霖已經三十七歲了,該考慮安家置業的事了。所以,進入瀋陽後,他先是租了前清道台大人的一套舊宅住下,後又買了下來。過了一年,又購得其西側的原江浙會館,然後,將兩處老房子統統拆除——嘁!如此破費,卻不過是為了買塊地皮而已。窮苦農民的兒子要建全奉天省最棒的房子,土匪出身的長官只想張揚不羈的個性。他命工匠按所見過的奉天城裏前清王府的樣式來建他的師長私邸。經一年多的建設,這座頗有些規模的三進四合院於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秋落成。然而,隨著地位越來越高,老婆也就越娶越多,小後院裏住不下了,所以,他又在後花園東邊建起一座二層的青磚小洋樓,人稱「小青樓」,讓五夫人帶著各房的女兒們住了過去。隨著勢力越來越大,政務也就越來越多,二進院裏的那排正房(辦公室)已容不下偌多的公務,他又在假山之後建成一座三層高的青磚大樓,即當時瀋陽城裏最高的「大青樓」。

民國五年(一九一六年)的那個春天,張作霖一臉春風,因為四十一歲的他終於有了一個完整的家。此時他已榮升奉天督軍兼省長。他以省為家,在家治省,此宅既是他與眾多家眷的私宅,也成了他在督軍署與省府大院之外的官邸。風雲變幻莫測的動盪時代,這一帶自然也就成了戒備森嚴的特殊地帶。

當時,奉天城裏人稀車少,出入此巷的小汽車更寥若晨星,不像現在,幾輛旅遊大巴就把帥府路塞死,惹得過往的騎車人嘖有煩言。

此宅初建成的那些年裏,有一個英俊少年每天都要拎著書包從這大院身後的督署街經過,也許坐在洋車上,也許一個人走在馬路上,總之,他常常邊趕路邊怯怯地打量路南的這座龐大的灰色建築群。直到近半個世紀以後,這個當年奉天洋學堂的學子以共和國首任總理之尊走進這所龐大的宅第後,才第一次見識了灰色高牆裡面的一切——一九六二年6月某日,受人愛戴的周恩來先生邊細細參觀,邊向身旁的夫人鄧穎超講述著當年經過此地時的情景,感慨道:那時,這兒真是神秘威嚴得不得了!

威嚴的不是空房子,而是目光炯炯的房主人。

有歷史學家寫過:

作霖身短小,目炯炯有光,精悍之色見於眉宇。……遇事剖決如流,機警過人,及其怒也,鬚髮畢張,辟易千人,故人畏其威而懷其惠。

有威不在身高。威是極少數領袖人物與生俱有的內在氣質,威是當權者全不經意間的舉手投足。

這裡有一段軼事。

張宗昌也是土匪出身的民國著名軍人,落魄時投靠奉張,張作霖曾天天供錢任他賭,對其寵愛可見一斑。後來,這位山東大漢也真爭氣,憑戰功一躍而為奉系驍將。某次他從黑龍江省駐地來瀋陽謁見老帥,一入大青樓,就大大咧咧往大帥辦公室裏走去,邊走邊道:「老爺子,效坤(張宗昌字效坤)到了……」不料話音未落,張作霖拍案而起:「出去!重進!你是軍人嗎?媽了個巴子的,當在家裏呢!」高出大帥整一頭的張宗昌登時目瞪口呆!好在這傢伙反應快,馬上原地頓足立定、向後轉、邁步退出,然後,在門口回身舉手敬禮並高喊:「報告!張宗昌到!」待裡面發話後才規規矩矩進屋聽訓。

軍法森嚴,公私分明,有張有弛,無論親疏,這才有了近百萬奉軍當年的不可一世。

說到治軍嚴明,突然就想起一個極有趣的軼聞,即被毛澤東反覆推薦的「紅軍歌曲」《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曲調,竟是當年蘇維埃土地上的子弟兵們從東北大地上學來的!已經有耄耋之歲的東北人回憶過了,比共產黨的軍隊更早唱響這段旋律的,是張作霖的奉軍。

這首簡單明快的「丘八歌」,真是奉軍的一首思想政治工作的好教材。不知原創者姓甚名誰了,更不知道他們是否也擁有完全的知識產權,是否也是抓來一首好聽的曲子新填的詞兒。令奉軍官兵萬萬想不到的是,這首本軍練兵曲,日後竟一度成了中國大陸上唱得最響的歌曲之一,毛澤東在生前最後一次列車巡遊的途中,在提醒登車晉見的省委書記和大軍區司令要與林彪劃清界線後,曾親自指揮人們同唱《三大紀律八項注意》。

如今,我等普通遊人來也,既無需等一進院裏的「承啟處」的官員發問(現在性質一如從前,原承啟處成了導遊姑娘們的休息室),更不必列隊唱那首熟悉的軍歌,只要在售票口花上幾塊錢,就可以比張宗昌還踏實地大步往裡面走。

第一眼就讓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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