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煙蔓尋何處——吳佩孚遺跡考〔上〕

我一直相信,世上已經沒有北洋時代直系巨頭吳佩孚的任何遺跡了。

前些年,我去過「仙境」蓬萊,古登州府裏,除了遊人川流不息的蓬萊閣外,只有一處像樣的歷史文物,即明代抗倭名將戚景通、戚繼光父子的敕建牌坊。吳佩孚也是蓬萊人,而且是權力與聲威比戚氏父子還大的國中數一數二的大將軍,卻被其故里冷落得一乾二淨。

我在北京串衚衕的時候,也曾不斷地與一些清末民初的破落豪宅遭遇,卻從來不知道吳佩孚的故家「什錦花園」隱藏在哪條衚衕裏。手頭也有幾本介紹北京名勝古跡的書(這些小冊子是我探尋昨天的行動指南,時常照亮了我在北京的前進方向),但卻沒有一本書告訴過我這「花園」究竟在何方。倒是一個叫「吳家花園」的地方每每讓我走神兒——恕我不恭,我老是把頤和園附近的一個叫掛甲屯的小村裏的「吳家花園」想成是吳佩孚住過的宅子。那裏倒也是困居過一位大將軍的「花園」,不過是被謫貶的共產黨彭大將軍被趕出中南海後的住處,「吳家花園」的「吳」,說的是明末清初的大將軍吳三桂,不是清末民初的吳佩孚。把一個備受敬佩的當代忠臣與一個廣遭詬病的舊時軍閥混為一談,實在對不起彭德懷先生的在天之靈。

吳佩孚住過的「什錦花園」究竟在哪裡?沒有一本書告訴我答案。我甚至問過北京東城區的文物官員(清末民初達官貴人多在東城紮堆兒),但他們只對列入本區文物保護名單上的老房子的具體方位及現存狀況比較明白,如對轄區內的黎元洪、段祺瑞、徐世昌等許多北洋大佬的故宅,他們一揮手就能為我指方向,唯對吳氏故家一無所知。於是,我只能認定:吳佩孚確實早已朽透,其所遺之跡,理所當然地被毀滅得片瓦無存。

吳佩孚的「過」,從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就開始被人數落,直到今天,國共分家半個多世紀,這邊的人們猶不解恨,提到北洋時代,必啐他滿面唾沫。儘管這位秀才出身的軍人一生殺人無數(戰死於他軍前的敵軍的性命不算,僅他督戰時親手砍死過的本軍官兵的頭顱就多得數不過來),但只有民國十二年(一九二三年)二月七日他下令鎮壓了京漢鐵路工人大罷工一事使他得不到共和國的原諒。

身為北洋統治集團裏的重要一員,一位直系軍閥後期的首領,一個手上有共產黨人領導的工人大罷工血痕的統治者,人們對他的唾棄是自然的。所以,我不該再對「什錦花園」心存僥倖。只是難免替這位「大帥」鳴不平:同樣是「反動派」,皇帝老兒的家(紫禁城、中南海、北海、景山、頤和園)被保存得好好的,北洋政府的其他巨頭的故宅總能被用文物保護的石牌標示出來(或被要人或單位佔用,或淪為百姓雜院),唯性情最倔的吳氏的故址永遠消失了,這總有失「費厄潑賴」(fair play)吧!

然而,在二十世紀快要過到盡頭的一個異常晴朗的日子,我在北京美術館後街旁的一個衚衕口怔住了——頭頂上方的牆角上,一塊金屬牌明明白白告訴了我這是什麼地方:

什錦花園衚衕

東起東四北大街,西止大佛寺東街,全長六百零七米,寬七米。明屬仁壽坊,西段稱紅廟街,東段為適景園。清乾隆時稱石景花園,宣統時稱什錦花園,民國後沿稱。一九六五年改稱什錦花園衚衕。民國時北洋軍閥吳佩孚曾住過適景園舊址。衚衕內十九號四合院為區級文物保護單位。

北京市東城區地名辦公室

一九九三年

廣州僑光制藥廠贊助

我無法不念叨「踏破鐵鞋」的那句成語,禁不住咧嘴朝隨行的小彤釋然而笑。

「蓬萊腿子,黃縣嘴子,掖縣鬼子。」這是清末民初在山東半島流傳甚廣的一句有點帶罵人意味的民謠。其實這三縣的人本沒招誰惹誰,只因彼時走南闖北做買賣的多,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具有超前的商品經濟意識」,像無所不在的溫州人似的,所以,鄰縣的那些只知道「拉鋤鉤子」(種地)的人就醋溜溜地編造了這句民謠,以發洩吃不著葡萄的酸勁兒。但同為四處做買賣,蓬、黃、掖又各有特點:「腿子」是指能跑,形容全國乃至海外都能看到蓬萊籍的買賣人在奔波;「嘴子」是指會說,演小品的那個大個子魏積安一口一個「夥計」,就是地道的「黃縣模式」,談生意時沒准能把對方說暈了;「鬼子」是指精於計算,掖縣人的算盤撥拉得劈哩叭啦響,有些鬼點子,與吳佩孚同時代的軍閥張宗昌即是掖縣人,他粗獷的外表一直迷惑了好多人吶。不過,「腿子」也罷,「嘴子」也罷,「鬼子」也罷,蓬、黃、掖乃至膠東半島甚至加上整個山東,哪個「腿子」能比得了吳佩孚走得遠、走得高、走得山搖地動?哪張「嘴子」能比吳佩孚說話管用竟致一言九鼎?哪個「鬼子」能像吳佩孚那樣精於運籌帷幄且上知天文下曉地理?

吳佩孚是民國初年膠東人的驕傲。

一八七四年春,登州府蓬萊城縣學後街開雜貨鋪的吳家有了第二個兒子。由於頭一個兒子不幸夭折,所以這一個小子的啼哭聲就格外令吳家夫婦欣慰。傳統的說法是,兒子出生時,其父恰好夢見本縣前朝英豪戚繼光!戚繼光,字佩玉,所以,粗通文墨的老吳頭就為「孚」字輩的兒子取名「佩孚」,字「子玉」,他把戚大人的名與字都嵌進了兒子的名字中,指望兒子長大後能像戚繼光那樣為國雪恥並光耀祖宗。我懷疑這種說法的真實性,中國歷史上這種攀緣大人物的「夢」也忒多了點,往往都是追慕者為尊者所造的謠。但吳佩孚之名與戚繼光有關卻是事實。

吳家老二初長成,父親卻過世,少年失怙的他只能與母親、弟弟相依為命,艱難度日。為解家貧,十三歲那年吳佩孚便投軍登州水師當學兵,為的是每月二兩多的銀子補貼家用。這一點,他和日後的軍校老師段祺瑞差不多,都是少年喪父後投軍自救的。但與段不同的是,吳佩孚從戎後卻並沒放棄讀書,而是拜了一位登州府的宿儒執經問義,且一學就是數年。當兵之後仍能做學問,自是件很苦的事。若不是骨子裏有一股奮發向上、立志出人頭地的韌勁,吳佩孚斷斷乎成不了北洋軍閥裏學歷最高的人——聰慧的天資加勤奮的學習,使這個二十二歲的瘦高的青年一舉考取本縣秀才。

不過,該秀才沒等參加下一輪高考就被革了功名,因為他竟然領頭砸了一台男女同台的戲場子!堅信「男女受授不親」的吳佩孚看不慣本縣的頭一台「男女混雜」演出,所以,「替天行道」,成了鬧事的主角。為躲避縣衙的追捕,不得已他背井離鄉去了京城。

吳佩孚一輩子把「戒淫」當成大事來做,他早在年輕時就寫過:「率性而節欲,可庶幾於聖賢;縱欲而滅性,則近於禽獸。」這道理說得多簡明而形象?你想當聖賢,就要節制性慾,否則,就是禽獸!他比別人更想做個道德完善的真君子,所以,就恪守傳統,就謝絕縱欲。一個人年輕時「戒淫」並不難,難的是一輩子「戒淫」而不縱情。老吳算是難能可貴的一位。他遲至三十開外才娶了結髮妻子李氏,後在母親的堅持下納妾張佩蘭,但對兩位夫人的位置排得很正。李氏病故後,他曾對日本好友說過:將來武力統一中國以後,欲往峨嵋山皈依佛門,為戰死的眾多將士和李氏的亡靈超度。日人問:張氏如何處置?吳不以為然道:張乃第二夫人,不值一提。後張氏依然未能有孕,便在吳五十多歲以後主動獻上自己的婢女,然該小女子仍未為吳氏留下子嗣,可見,問題出在老吳自身。婚後不孕乃人生之大疾,自古以來就被認定是女子的責任,直到二十世紀末人們才知道,其實男人的原因甚於對方。可惜吳佩孚生不逢時活得太早,若是挺到現在,不管駐軍哪個城鄉,派人隨便到街頭找根電線桿看看,都會發現「專治不孕不育」的膏藥廣告。得,又扯遠了。

吳佩孚是有魅力的男子。某次,一位前去洛陽帥府採訪他的外國女記者竟會一見鍾情被他迷得神魂顛倒!但這個正人君子卻一抹臉,把金髮碧眼的洋小姐潑他一頭的熱辣辣的秋波拂個一乾二淨,然後,把人家打發走。

在那個年代,以他的身份,妻妾成群已屬正常,嫖宿召妓也不為過,像他的頂頭上司曹錕、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都是美女、帥男兼愛的縱欲主義幹將。比之領導們,同僚們,部下們,吳玉帥算是清教徒矣。

北洋軍人多不讀書,所以,吳的秀才出身就成了很讓哥們兒羨慕的光輝履歷。在「學而優則仕」的社會裏,秀才只不過是頭一磴臺階,實在沒什麼可吹的。可在一群半文盲裏,秀才成了金光閃閃的最高學歷,所以,即使吳佩孚當了威風八面的「孚威上將軍」後,軍政界當面以「玉帥」、「吳二哥」恭維之,背後卻全起鬨叫他「吳秀才」;而他也欣然默認了。後世的美國史學家費正清顯然也看重這個北洋軍人的文化背景,在他的那套《劍橋中華民國史》中,乾脆叫吳為「學者軍閥」。

從秀才到大帥,吳佩孚靠的是少時清貧的砥礪與傳統文化的鋪墊——只不過,後者把他夯得太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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