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燕燕享譽一時無兩

閒言打住,請您再接聽:

白頭宮女話天寶,

左骨商人說晚明,

如今影界的年輕朋友,恐怕連陳燕燕是誰,都不大清楚了,其實在三四十年代中,中國酬勞最高的女演員,就是她,當時享譽之隆,一時無兩。抗戰勝利之初,她的片酬是黃金千兩(一百根大條子),全國各地的影迷們給她寫信,不必寫姓名地點,只要在信皮上畫個燕子,就可以郵到她的手中。

那天,聽她說了一些事蹟之後,回到家中翻了翻資料,又和她講的完全不同,有段新聞報導她答記者問:

「我世居的老家是北平。家庭很簡單,一家就只有父親、母親和我這獨生女兒。父親很古板、守舊,是一位道學先生。童年時期,我早在北平『聖心』的一所教會學校讀書。十歲那年,父親以為女孩子大了,不該時常往外跑出去,因此就請了一位老先生在家設塾,長年在家攻讀。這樣經過了七年,諸如《論語》、《孟子》、《古文觀止》之類都依次讀完了。在十五六歲時候,除了勤於臨摹大小字帖外,自己又很喜歡習畫,照本臨摹的工筆花卉畫得真不少,但這是無師傳授,妄自塗抹而已。

「我有一家親戚家是北城裏『中天』電影院的主人。我從小對電影就十分愛好,因為親戚家開戲院關係,也就盡多看電影的機會。這時候不論任何中西影片,簡直無片不看。……後來,一九三一年的初春,我是十八歲了。忽然遇到一個極巧的機會;羅明佑先生在上海創辦聯華影業公司,他為了第一部片拍攝《故都春夢》,親自率領孫瑜和已故的阮玲玉女士等一行工作人員到北平攝取故都實景;同時又正好全住在我父親和姑丈合開的旅舍『東安飯店』,由此獲得特別的機會;白天裏跟他們奔東奔西去看拍戲,早晚間在旅舍裏往來閒談。等到他們對我說:『你也可能拍戲,是位銀幕上可造之材』後;就此打動了熱烈演戲心願,和他們開始進一步的談判。

「聯華當局對我的誠意表示同情,一說即合,五年合同的條件也都談妥了,無如父親極端反對,萬難許可。他老人家以為電影不是正當職業,女孩兒家混在裡面,更易學壞。本來,我也明知道父親的意向,以前為了讀書,還不願意叫我跑上學校裏去,要離家遠行去拍電影,當然是件勢所不能的事。可是,我對電影實在太喜歡了,無論如何決定爭此機會,非去幹這份工作不可。因此,在家啼啼哭哭,反抗得非常厲害。」

陳燕燕對父親說:「良莠不齊,那是恆情,絕非獨是電影界為然。做人只須自己打定主意,即使環境不良,也未必會與其同化。要是去了以後,我立意做了好人才回來。如果不做好人就永不回來。」

「父親聽了這話不勝傷心,母親則不加可否,但說:『女兒到那裏,我就跟她到那裏。』隨後經人多方勸說,父親只是搖頭嘆息,偏偏『聯華』合同,照例須經家長簽字,方為有效,在父母執意之下,是成為事實上的最大困難。直至『聯華』外景隊事畢離平,我即不顧一切跟他們上火車,父親當下趕至車站,看著我不禁下淚,有位父親的朋友和他在一起,見此僵局,知道勢難挽回,才出以強逼方式,在月台上拉住父親的右手,就車窗間硬要他執筆劃押合同。方告完事。我滿心歡喜,母親跟我兩人到了上海,就此投身電影事業;但是父親卻是冷清清的獨居寡歡,不到半年工夫,他就為了我鬱鬱染疾,終於含恨長逝了。」

我把這篇報導,在電話中讀給她聽,她說:「這些人真會瞎編,故事倒說得挺動人,可跟我一點關係也沒有,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爸爸老早就死了,聽我媽說,他對我真的像個掌上明珠,他是個天主教徒,每當祈禱的時候,都把我放在他懷裏,求上帝保佑我,可惜他在我十一個月的時候,就死了,死的時候只有二十五歲,臨死的時候,兩條腿都腫了。俗語說『男怕穿靴,女怕帶帽』我母親一直以為他不學好,花街柳巷的亂跑,所以得了一身髒病,她一直唸道我爸爸好福氣:『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後來我大了,才由醫生處,知道他得的是糖尿病。」

我說:「那報導中說趕到車站的『父親』是誰?」

「唉,那是我乾爹。」我一聽有些前言不搭後語,也就不便再問下去了,總之,世上的乾爹都愛管閒事的。

她說:「我幹麼要叫我乾爹簽甚麼合同啊,我媽就跟在我身邊。」

我說:「那報導又說您到上海先在黑房裏工作」。

「更不對了,我跟『聯華』簽的是演員合同。你想,他們會用一個演員錢,請一個黑房女工?再說黑房重地,怎能叫一個十四歲的孩子進進出出,事情是這樣的,我一到了上海,就拚命的想把電影演好,可我一想演好電影,必須先懂得電影,所以,我必須把電影產生的過程,一一瞭解清楚,於是我甚麼都想嚐試、嚐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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廿年前初次合作

「我先做場記,後學黑房,才知道用手滾筒洗片子。那時,我們拍戲的地方,跟如今的片場不同,是玻璃頂的棚,所以叫『玻璃棚。』

我說:「我知道,陰天的時候,才打太陽燈。」

「對,也叫水銀燈,所以人們把拍電影的都叫水銀燈下生活的人,」

我說:「您跟黃紹芬,是不是在黑房戀愛的。」

她也許誤會了,馬上說:「不,我們可是正大光明的,那時候我小啊,也不知甚叫戀愛,不過知道黃紹芬是個好攝影師,好多人說他拍的片子是立體的;老實講,跟他結婚,多一半是我媽的意思。到了上海都一年多了,老到處亂轉動,有人說小燕老不拍戲不行啊,也有人說太小啊,演甚麼合適呢?所以先叫我在《續集故都春夢》裏演一個小護士,還有一部片子叫《戀愛與義務》,是卜蒼萬先生導演的,叫我演金焰和阮玲玉的女兒;是一個無所適從的小女孩兒,剛好我那時也是個無所適從的,所以演得挺好,很受觀眾歡迎,也引起圈內很多人注意。後來蔡楚生導演的第一部影片《南國之春》,在聯華二廠開拍,裡面的主角是個中學女生,原本叫阮玲玉演的,但那時候她已經是一個少婦型的人,所以這個角色就落在我的身上。」

在電話中聽燕姐講話,誰都不相信她已是古稀之外的老婦人。二十多年前,我第一次跟她合作,是在凌波、樂蒂演的《梁祝》裏,她演祝英台的母親,可能那時每天都四組同時拍攝的關係,我忙得在四個棚裏打轉,A棚打光,B棚拍戲,C棚搭景,D棚又要陳設,有時配音間還要收唱歌,所以一直沒空和燕姐閒聊,每天碰面,總是輪她上場的時候,所以一直覺得她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可最近的兩次談話,她給我的印象完全相反了,她甚至比小咪姐(李麗華)還能聊,而且,可以一口氣說上幾百句,一如快書中的連珠串詞——大珠小珠落玉盤,節奏快,吐字準,絕不拖泥帶水,真正是小蔥拌豆腐一清二白;那時她已是五十歲的人,也許是化了妝的關係,所以顯得比如今還老些。她原是聯華一廠的演員,但第一部正式演女主角的《南國之春》卻是聯華二廠的出品,二廠是與大中華電影公司合併的新廠,《南國之春》的導演蔡楚生,以前是明星公司的副導演,「南」片是他導演的第一部作品,他導演時很認真,對演員的第一部作品,也要求得十分嚴格。一九四八年,他導的《一江春水向東流》,在九龍彌敦道的勝利戲院,連續上映了三個月,到現在也沒哪部國片破了這個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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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圈皇族後裔多

陳燕燕的處女作《南國之春》,上映之後,好評如潮,她也因而紅透半邊天。

對於燕姐說她是皇族,小時候住在西城的王府裏,我想來想去西城有個端王府夾道,和一個恭王府,其他王府就怎樣也想不起來了;幾次向燕姐打探,希望她透點口風,她都是笑而不答,有一天她忽然問我:「您知道清末有個慶王嗎?」

我說:「知道,慶王叫奕劻,清末時在專門辦理洋務的總理衙門當差。如果說李鴻章是袁世凱的保薦者,慶王爺就是袁世凱的護身符,老慶王府是恭王府的前身,乾隆時原是和珅的住宅,嘉慶時和珅府被抄,一半改賜給慶王,一半改賜給十公主,後來又改賜給恭王奕訢;奕訢照著《紅樓夢》的大觀園加以修蓋,所以紅學專家周汝昌先生一直認為恭王府就是『大觀園』,不止一直認為,而是權威性的認為,好像周老先生說是,連曹雪芹都不能說不是。」其實大觀園在曹雪芹的腦子裏!

如此說來在電影界中,皇族的後裔還真不少,姜大衛和秦沛、爾冬陞的母親紅薇,原姓羅,就是愛新覺羅的羅,正黃旗的。清代的龍子龍孫們都把姓氏簡化,譬如愛新覺羅溥儀、溥傑、溥心畬、溥雪齋,都被人稱為溥先生;肅王善耆的女兒叫金碧輝,誰都以為她姓金,當然川島芳子更響亮些。陳燕燕的陳,可能是慶王的慶字轉音,或者是由愛新覺羅的「新」字而來。燕姐還告訴我,她從小最喜歡花,花開的時節,她流連在花叢裏,終日忘返,所以她小時的綽號叫小蝴蝶兒!

至於拍了《南國之春》以後,人們對燕姐的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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