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房車開到卓家門外。由車上走下來的,又是那個年青人。

這裡一帶的鄰居們,早就羨慕卓氏夫婦生了三個寶貝女兒,但那是解放前的事,那時不知幾許富貴人家的公子哥兒,穿梭似的,來往於卓氏家門。想不到時至今日,情形依舊不改。

解放後的西貢,能吃飽兩餐的人已經不多,能坐著名貴房車的人,自不簡單。何況羅吉還常常帶來不少食物,孝敬卓大川夫婦呢。

當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羅吉又怎麼會如此好心,專誠來孝敬這二位老人家?他的目的完全在於卓詠梅。

詠梅自然也心知肚明,無奈形勢所迫,她如果不虛以委蛇,後果就更難想像。

羅吉這天又帶了一大袋食物來到卓家;在那樣樣都只「憑證配給」的日子裡,就是有錢亦買不到,莫講絕大多數的人都被清算得變了窮光蛋。

「孩子的情況好了一些嗎?」羅吉蠻好心的,伸手在小明的額角上輕輕地按了一下。

「好得多了,謝謝你。」卓詠梅感激地說:「昨天要不是多得你,我真不知如何是好呢。」

「別客氣,做得到的事,我必然盡力而為,」

羅吉倒沒有說錯,只要他能力做得到的,他願意為詠梅去做任何事。何況那些政府診所的醫生們,多少總也要看看羅吉這位高級幹部的面色呢。

說起來倒也實在很令卓大川這位外公慚愧,可不是嗎?他身為一位當地頗負盛譽的中醫,到頭來外孫兒生了病,他竟然束手無策,到底為甚麼?

原來大川堂藥店已被查封,等待政府派員來查點存貨之後,才決定如何處置。因此一切藥材以及店內的生財器具,均被「胡志明市革委會」以封條蓋印封存起來,任何人也不準移動。

解放後的情況實在亂得難以形容,尤其是華裔居民,單是限令登記「國籍」問題,已弄得西堤的市民人心惶惶不可終日。

登記歸化越籍公民,又怕被下放到「新經濟區」去;登記中國籍,所有財產被充公之外,後果也不堪設想。

因此,當時許多人都明查暗訪,打探門路,希望早日離開越境。

卓氏夫婦也是有了這一份心理準備,所以才會容忍詠梅與羅吉公然來往;假如換上以前的日子,只怕卓大川早已用掃把趕他走了。

卓詠梅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子,自從她決定放棄以前跟羅吉那一份感情之後,又立實主意嫁作阮家媳婦。無奈天意作弄,時勢迫人,阮氏家族又陷於水深火熱之中。到頭來羅吉又與她再續前緣,能不令她為之啼笑皆非?

無論如何,卓詠梅早已向羅吉表白了心跡,她絕非水性楊花,既然嫁作阮家婦,以後還是阮家的人,那並非單祇為了她身邊的孩子。

羅吉也許就是因為她這種貞節的觀念,更覺難能可貴,所以才纏得她更緊;他希望盡他的辦法,去感動她,令她回心轉意。就像昨天,詠梅的兒子生病,連外公也是「有方無藥」,一家人頓覺束手無策之際,羅吉就有機會大獻殷勤之外,實在也稱得上是「大顯神通」;因為當時的政府診所不但樣樣要排隊,人手、藥物樣樣都諸多限制。

結果羅吉這位高幹卻開著充公得來的名貴房車,親自護送阮小明到診所來,既不必排隊登記,還指明要由主任醫生主診。

在藥物短缺的情況下,小明經打針服藥後,情況總算好轉了。所以詠梅也真的是由衷地感激羅吉的幫忙。

然而,每當詠梅向羅吉打聽有關阮氏家族的消息時,羅吉總是支吾以對。

詠梅實在非常惦念她丈夫阮克平的一家,儘管過去人們都認為阮克平是個「花花公子」、「二世祖」之流;但是只有詠梅最明白,阮克平並非一般外人想像中那麼壞。

相反,他不但婚前對詠梅痴心一片,婚後更加全心全意地去愛詠梅,和他的家庭;處處充份表現出他是個很有責任心的丈夫。

詠梅滿以為自此之後有了一個美滿幸福的家庭,丈夫全心全意地去愛她,還有了一個愛情結晶,連翁姑也對她另眼相看,當她如珠如寶的。試問一個女人,到了這時候,還有甚麼要求?

可惜命運的播弄,往往就是那麼令人身不由主。

時移勢轉,剎那間所有美好的事物,就像夢幻般消逝;生命中閃耀過的光輝,眨眼間變得黯然失色!面對著身邊的小生命,她也不知流盡了多少的淚水。

她後悔不該聽她丈夫的勸告,她不該帶著兒子離開他;無論是苦是樂,是生是死,既是相愛,自應患難以共。

然而她丈夫那一番說話,幾乎無時無刻不在她的腦海中浮現。

「那不僅是為了求你替我們阮家保存這一點骨肉,還有你的父母,他們到頭來也要你的照顧;你的兄弟姊妹全不在他們的身邊,好好歹歹,總要有個你來作主啊………」

外間不了解阮克平的人,誰會相信這一番說話出自這「二世祖」之口?

卓詠梅就是被他三番四次地含淚苦諫之後,才帶著小明離開了阮家。

但是離開了阮家也只不過暫時避過了清算的浪潮沖擊而已,以後那悠長的歲月又怎麼樣挨過?

每次當她想起她丈夫,她就恨不得立即回到他的身邊去,不管生生死死,但求在一起。

羅吉看見她想得傻傻獃獃的,淚眼盈眶,忍不住又捉住她的手,柔聲低語地安慰她:「別這樣難過,我十分了解你的心事,其實就算你不告訴我,我也知道你想怎麼樣。」

她輕輕推開了他的手,尤其是在孩子的面前,她更加不可以隨便。

但在另一方面,她實在非常感激羅吉;她絕對相信羅吉可以為她做任何事情。所以較早時她曾故意出示過她大哥錦文以及二妹玉琴的來信。

那些婉轉交到她父母手中的信,內容都是希望他們一家能有團聚一日的;所謂「團聚」,自然是希望他們都離開西貢到外地去。

詠梅也透露過,只要有門路讓她父母離開西貢到外地去,她一定會好好的報答他。

至於詠梅她自己,她從來沒有過任何表示;她只希望知道一些有關她丈夫的消息。

她丈夫一家人聽說被捕後,已送去勞改;阮氏家族所有的財產,自然早已被充公了。詠梅既是阮家媳婦,自難倖免;事實上有關方面也不祇一次派人找過她。

還好當時羅吉已經與她重逢,硬說她是被阮克平遺棄的「受害者」,情理上不應該再受到任何牽連和干擾。

無論如何,自此以後她總算獲得了暫時的安定。

「聽說這裡和峴港那邊都有門路。」羅吉終於說出了詠梅最渴望聽到的消息,「但是,據講索價很高。」

「價錢倒不成問題。」詠梅忽然又改變了口風,為的是她仍不敢太過信任羅吉,自然是怕父親會被拉去清算:「父親手上沒有,但朋友會幫他。」

「我正婉轉託人找門路,相信很快就會有消息。」

「聽說每天都有船出海,問題是否靠得住;以其出海送死,倒不如索性讓他們在這裡等死!」

「你放心!只要經我手去辦的事,一定會妥妥當當。」羅吉又很慎重地說:「不過當時機尚未成熟之前,就是老人家最好也不要讓他們知道,否則萬一洩露了出去,只怕我也一樣擔當不了!」

詠梅感激地瞪住羅吉:「你對我實在太好,我真不知道應該怎樣感激你才好。」

「只要你快樂,只要我做得到的,我都會盡力而為。」羅吉深情地望著她。

羅吉那份感情詠梅是感應得到的,無奈她對他的心早已死了;詠梅絕對不是那麼朝三暮四的人。

羅吉早期追求她,但那時她思想未成熟,也看不清楚羅吉是個怎麼樣的人。直至父親一再反對他們來往,她仍然覺得老人家未免太過頑固。

她到底是個具有中國傳統思想的女子,加上母親的勸慰,終於不致做出叛逆的事來。到了後來,她才知道父親沒有看錯,羅吉果然有著特殊的背景。

真是冤孽,想不到時至今日,他們又聚在一起,而眼前的環境又是那麼的特殊。

但是,無論事情發展變成了怎麼樣也好,詠梅早已作好了心理準備,她決不會再為任何其他的男人將心扉打開;不管是生是死,今生今世,她只可以屬於一個男人———那男人就是小明的爸爸阮克平。

因此,羅吉儘管費盡了心思,說盡了千言萬語,她也只是淡然置之。

羅吉的確幫過她不少忙,尤其是在這極度困難的日子裡面,如果沒有羅吉,她也不知道自己和這阮家的孩子會變成怎麼樣。

然而除了說一句「感激」之外,她又能怎麼樣?

羅吉終於又在默默無言的情況底下走了。

這已經忘記了是第幾次;每次她總會很有耐性地,在沉寂的氣氛下陪伴著她,儘管雙方無言相對,他卻從無怨言。

有時他會故意提及一些過去的事,尤其是他們曾經相愛過的日子。但是,她若非佯作聽不到,便是故意將話題岔開!

羅吉也不一定要她記起過去那段情,只希望她不要沉默下去就夠了。可惜她有時會活像一個啞巴,老半天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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