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國的蒼蠅和皮匠

逸民

我自僥倖地取得蘇聯入境簽證之後,便按規定向蘇聯官辦旅行社一次繳足留蘇聯期間的一切費用。旅費之外,食宿之資是每日每人美金十七元五角。這數目看來是很大了,但是在赴蘇旅客中,我們的費用還算最小的。因為我們是屬於參加開會的代表團,享受特別優待。普通的旅客則每人每日須付美金三十元。再者我們所享有的美金與盧布的兌換率是一元美鈔換十塊盧布,普通旅客是一比四,單費用一層,你就可想到,平時赴蘇旅行是如何不易了。

我在7月下旬,乘噴氣客機自美飛歐。客機豪華舒適,使人無旅途困頓之感。抵歐後曾歷訪英、法、荷、德、奧五國,與西方古老文化直接接觸,印象與感慨同深。8月初抵奧京維也納,此一古老城市,尤使我們熟讀西洋史的人發思古之幽情。維也納人民淳樸,頗有古風,我曾在一古色古香的飯館內,吃過一頓豐盛而精美的晚餐。菜是隨便叫的,但是侍者卻沒有留下任何記錄。臨行付款時,任令食客向司賬員自報。該餐館雖食客盈庭,然從未聞有以多報少的酒肉騙子。我以德語和當地人民交談,無不彬彬有禮,顯出了他們深厚的文化背景。最令我不忘的,是我在餐館見有兩位衣索比亞的黑青年,偕一位容貌美麗、儀態大方的奧國女子,一起用膳,旁邊無一人投以驚奇的眼光,此事不特在巴黎倫敦不可能,就是在「前進」的社會主義國家,亦無此可能。總之維也納給我的印象是難忘的。

8月6日,我自維也納乘蘇聯Aeroflot航空線之噴氣客機直飛蘇聯之基輔。同行者有土耳其、匈牙利兩國赴蘇開會之代表數十人。我們本可直飛莫斯科,據說因天氣關係,我們須在基輔住一夜,基輔一宿,給我印象甚深,因為這是我進入一個共產主義國家的第一夜。

基輔機場在城外。旅客上下飛機、出入機場,均雜亂無章。機場四周亦不見規章條例字樣,旅客與非旅客穿來插去,毫無秩序。最奇怪的是機場服務人員,均有十足的中國舊式官廳的衙門氣,無人勇於任事,無人敢負責任。旅客發生疑難問題,去向服務人員求解決,服務人員總是你推我、我推你,大打官腔。我們便在他們的官腔中被送進不同的部門,大兜圈子,芝麻大的問題,也得不到解決。這與西方商營航線,為招攬顧客,對旅客服務唯恐不周的情形,判若天壤。在赴蘇之前,便聽說社會主義國家內,「紀律」與「效率」都是最高的,現在才發現耳聞不如目睹。這可能也是「自由競爭」和「國家獨佔」二制度的利弊所在。

在機場匆匆吃點東西,便由旅行社招待入城過夜。我們的住處是一所新建的中學。它的奠基石上「1960」字樣皇皇在目。但這學校的建築工程卻十分粗糙。我們被招待在宿舍內暫住,三人合住一間。時值盛暑,我們安頓下來第一件事便是喝水,第二便是盥洗。我們每人的床前都有水瓶一隻,供給飲用冷水。但是揭開一看,水上都有一層浮土,顯然是為時已久,未曾用過。我們雖口渴如焚,卻無人敢喝。

盥漱室尤其不能用。自來水喉既銹又臟,且泰半無水流出。抽水馬桶,大半皆不抽水,多人用後,其臭難當。但是在當天最令人不能忍受的卻是飢餓。我們自下午四時在機場吃過點東西之後,至夜半十時,仍無食物供應。所幸我們同行的有兩位匈牙利代表精通俄語,一位同機的俄國律師精通英語,我們通過他們三人,向旅行社執事人交涉。最後總算找到一位負責的女「同志」。我們向她交涉,說,我們來蘇,預付如此高價,何以現在連一片麵包也看不見呢?

最感不平的是兩位美籍「普通旅客」,他們預付的是三十元一天的費用。這在世界其他各地旅行,真可住進皇宮了。他們的費用收據單上也註明,在抵俄之日住食都應是「最上等」,但是他兩人現在也和我們一起挨餓。

那女「同志」看到這單據後,便將信將疑問道:「你們真付三十美元一天嗎?」

「那是你們政府規定的,我們只有照付!」兩個美國佬張大著眼睛看著她。

「這樣挨餓的豪華旅客!」她說著大笑。因為她看到我們這狼狽相,和單據上的規定相差太遠了。我們也情不自禁地大笑一陣。

最後由她率領我們入一地庫,等了許久,每人才分得一些俄國香腸。在取食之前,她宣布說:「這些東西是屬於每一個人的,請大家自助!」這一句是他們共產主義國家的格言,你當然也可說它是「八股」。

她一聲號令,我們便餓虎撲羊地大嚼一頓。

第二天起床後,問題又發生了。因為這裡的廁所,不供給手紙。大家無法,最後總算又找到一位「同志」。他在四處搜尋之後,最後給我們找來了一些已印而未用的戲院門票,權充手紙。我們迫不及待,只有各人分得數張戲票,權把廁所當戲院魚貫而入。

洗漱完畢,我們乃搭車赴機場,乘原機飛莫斯科。誰知基輔一宿,我們的飛機卻變成蒼蠅的旅館。機內蒼蠅,足足有數百隻之多。它們自然也和我們同飛莫斯科。這數百個新來的無票乘客,給我們的困擾可大了,揮之不去,打不勝打,再加上同機的多半是白種人,白種人如一天不洗澡便狐臭難當,二者相得益彰,令人作嘔。這些蒼蠅顯然都是社會主義下的產物,因為它們都是從基輔上飛機的,在維也納時卻一隻也沒有,這也許因為奧國是資本主義社會,蒼蠅不許無票登機。

飛機抵達莫斯科時,天上正下著大雨。莫斯科機場甚小,旅客眾多,處處都擠得滿坑滿谷,秩序之紊亂,與前晚基輔情形完全一樣。機場內辦事人員之缺乏效率與衙門作風,也與基輔不相上下。我們是屬於所謂「代表團」,過關手續照例很簡單,但是仍然等了三個鐘頭始能踏出機場,乘車赴莫斯科。

從莫斯科機場至莫斯科城約十餘英里。公路並不寬,而路上卻有很多大卡車在徐徐開行。這些卡車全似二次大戰時所用的一二噸的舊卡車(如紐約遍地皆是的十噸大卡車我在俄國未見過一輛),行動緩慢,阻塞了公路,我們的車子足足開了一小時才達莫斯科城區。

我們被招待住在「新莫斯科」區內最華貴的烏克蘭大旅館。所謂「新莫斯科」,便是二次大戰後,俄國人擴建莫斯科,在舊市區之外加建一新市區。這一市區內的馬路,較舊區馬路為寬,建築物也都是新造的。所謂新莫斯科,與舊城一河之隔。我們的旅館就在這新市區之中。

到達旅館之後,又是一套排隊登記手續。護照不用說全給收去了。而其他表格與單據之多,填不勝填,尤令人發昏。我們在莫斯科停留,一日三餐皆憑票吃飯。早餐飯票總值是十盧布,中餐他們叫「正餐」(dinner)總值二十盧布,晚餐十八盧布。客人如果吃過了飯票總值,則需另外自己出錢。

這個旅館確實很華貴。睡房很整潔,洗手間也很乾凈,但是一切建築工程之粗糙,也隨地可以看出。例如洗手間的瓷磚,以及走廊上的大理石,鑲砌得極不勻稱,上下線縫往往參差不齊,大理石間的縫很多破損如犬齒,經不起細看。再者,洗手間的抽水馬桶,抽水之後,要高聲嘶叫達數分鐘之久,似向用客抗議,這顯然是建造時水管設計欠考究所致。像這樣的建築,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營造公司是不敢建的,建了,驗收的機關也不會接受。在蘇聯可能因造收雙方皆是官府,官官相護,便馬虎從事了。

在新莫斯科區,蘇聯政府最近曾造一住宅區,全系七層至十層的樓房,一眼簡直看不到邊。據說四口之家可以申請到公寓兩間。公寓之後,且有草皮花園。這些房屋在外貌上看還算整齊,內部設備如何,若證之以在基輔中學和烏克蘭大旅社所見,可能不會太好。

再者烏克蘭旅館內所有面盆皆無止水的塞子,客人盥漱,只有一任細水長流,十分浪費,若是私人經營的旅舍,成本會計師就必然要注意到這一浪費現象了。

我在烏克蘭旅館住了好幾天,每天憑票吃飯,終歸吃不飽,只有臨時以盧布加買購食物的票子,點菜吃。有時票子買多了,菜點得不夠,司賬員照例可以找錢。孰知社會主義國家的茶房,還比資本主義國家的侍者更會打算盤,司賬員找回我的「票子」,都被這些茶房老實不客氣地裝入他們自己的荷包。這批俄國茶房,要錢如命,我以前便聽說社會主義國家為尊重人的尊嚴,茶房均不收「小費」,誰知大謬不然,蘇聯茶房,不但明要,客人給少了,還要吵鬧。至於我們這些從西歐去的旅客所帶香煙等,這些茶房老爺便老實不客氣和我們共起產來,隨便取用。至於他們的服務態度之壞、做事之無效率,都是西方國家中所少見的。俄國人之粗野無禮貌,也是出人意料之外的事。我們在基輔,曾有附近的孩子來索取紀念品,我們給他們東西,也從未聞一聲「謝謝」。在莫斯科的情形,亦復如是。一般俄國人對物質享受慾望之高,實比資本主義國家中的人民有過之而無不及。

我們在莫斯科街上很快便被俄國黃牛黨發現,時時來糾纏,要我們兌換黑市盧布。我們一塊美金,可換二十盧布,據說有人且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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