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娜今年三十歲了

子靜

台下的洋琴鬼懶洋洋地坐著一動也不動。室內充滿著各種酒味——威士忌、蘇格區、香檳,乃至最便宜的啤酒——有經驗的鼻子,都可很清楚地分辨出來。

人們嘴裡吐出的煙絲,一縷縷地在空中盤旋、盤旋——和洋琴鬼一樣地懶洋洋的。入門靠右的牆角里一位穿白衣的大胖子,正在一列櫃檯之後,忙個不停,丁東丁東地調著酒。除了屋的上方一座大約有兩丈見方的木台之上燈光稍微亮一點之外,餘下的部分都是黝暗的,暗得像一所古廟。平台之前,放著七八張可讓四人合用的小方桌,圍著這些小方桌,稀稀落落地坐著一些似乎在沉思的人們。桌子之外是一列矮矮的木柵,柵外卻站了不少人,有的手裡還拿著個玻璃杯。

室內發出嗡嗡的聲音,似乎人們在低聲說話,但是卻聽不出說的是什麼。

桀美和湯木手裡也拿著一個玻璃杯,擠在人叢中站著,默默地向上方那座小方台上出神。

他倆人九點鐘就來了。雖然手裡的啤酒杯還沒有換過,壁上的鐘畢竟差一刻便是午夜一點鐘了。

桀美和湯木今晚在這裡已看過十來場的表演了。每一場就只是一個肥胖的女子在音樂聲中,從木台上這邊到那邊扭個不停。她們有的黑得像春天祖國江南水田裡面的耕牛,有的卻又像塞北秋天草原上白色的高臀大馬。她們每一動作,都足使那負荷過重的小木台,吱吱作響。

每場表演完畢,照例都有十來分鐘的休息時間。洋琴鬼也都放下樂器,沒精打采地坐著,懶得像空中盤旋的煙絲。台下喝酒的人們,也靜悄悄坐著,對那一場場山搖地動的表演,似乎並未注意觀看。桀美與湯木也不懂,為什麼這樣的表演要反覆演個不停呢?

只有在節目報告員的播音里,他二人才知道這一場場的表演都是些有名的舞蹈專家擔任的。每場的形式和內容都不同,例如什麼「檀島的阿羅哈」、「黃金海岸的熱浪」、「古巴的雙椰子」、「北極風雲」等等。從名目上看,便可知道它們內容實在有北極赤道之不同。據播音員說,這些演員們都是從世界不同的國度里出生的。由於文化背景的不同、種族體格的差異,演員們表演的本質與技巧都完全不同。「台下的紳士們該是如何幸運能享受到這樣美好眼福啊?!」

桀美和湯木也知道這並不完全是宣傳。因為他二人現在所等著看的便是最近中文報紙上也曾大登廣告、此地節目牌上也特地標出的名叫《東方芙蓉蛋》的一出名舞。

雖然已等得膩了,畢竟還是等到了。

洋琴鬼果然把喇叭尖插到嘴裡去,嗚嗚地吹起來。播音員報告了節目,台後帘子一動,一個演員出來了,果然是東方人。她梳了個日本髻,身上披一件中國京劇上用的五彩繡花斗篷,把全身都遮住了。隨著喇叭聲和鼓聲,她在台上一轉、兩轉、三轉,轉到台前把兩手一伸成了一個十字架;一轉,兩轉,又把兩手向腰間一撐,形成一個中字,看樣子就像平劇上的穆桂英,又有點像常山趙子龍;看她頸子上那股勁兒,又有點像「別姬」的霸王。

鼓聲忽然一響,她驀地一轉,那斗篷突然自身上脫落,裡面露出一襲繡花的長馬甲來。她手中又多出了一把小紙扇,拚命地扇個不停。她向左邊一跪,又向右邊一跪,又向前伏,又向後仰身朝天。看來有點像平劇里的《貴妃醉酒》,又有點像西洋歌劇里的《蝴蝶夫人》。表演的身段,又像中學生早操時「八段錦」中的「搖頭擺尾去心火」!

桀美看了悄悄地笑著問湯木說:「這是日本舞,還是中國舞?」

湯木也笑著說:「既不是日本舞,也不是中國舞。是東方的芙蓉蛋!」

喇叭嗚嗚地不斷地響。她在台上兩手一彎一直,兩腳跳躍向前,繞台一周,似乎跳的是南美洲的「散巴舞」,又像「恰恰舞」。她忽然來一個三百六十度大迴旋,她那長馬甲中間分開了,隨風飄起,裡面露出一件粉紅色的絲質旗袍來。她又一轉身,乖巧地把馬甲脫下,丟往後台。一隻腿跪著,仰面朝天,似乎在看天篷上的電燈,兩手一上一下,顫動不停,看來頗像老先生們所打的「太極拳」中「推窗望月」的姿式,又像夏威夷姑娘們所跳的「胡拉」舞。

這時桀美忽然在湯木臂上敲一敲說:「我看她的確是露娜了!她穿起旗袍,看來就更面熟了!」

「一點不假,」湯木也低聲說,「是她,是她……」沉默半晌,湯木又嘆息一聲說:「奇怪,真正想不到!」

露娜這時正蹲在台上,慢慢地打轉。洋琴鬼忽然密如連珠地把鼓「咚,咚,咚……」連續敲起來。露娜的旗袍在鼓聲里,肩上忽然裂開了,分成兩片,像兩匹瀑布,分別自身前身後,溜了下去。

觀眾中的桀美微笑擰著嘴,湯木低著頭,用左手遮著兩眼。

她這時是海灘上的浴女了。身上剩下的是一襲兩件頭的美國式的浴衣。下面半件之外還套了一條有五吋長、絲線織成的短裙。她像是吃醉酒似的緩緩地站起來。兩腳一踢,把兩隻銀色高跟鞋和兩片旗袍都踢到後台去了。她仰首挺胸在台上徐徐蠕動,豐肌潔白,看來像是羅馬博物館中的斷臂女神,只是多出兩雙臂膀。

她一面伸著懶腰,一面把背部緩緩轉向台前,誰知她的上半身的浴衣太緊了,她一個呵欠,浴衣背後的拉鏈幾乎被掙斷。她大驚失色,忙把兩手抱起,逃往後台。

台下發出了幾下稀疏的掌聲,洋琴鬼自嘴裡拔出了喇叭,又恢複了以前的懶相。

桀美細聲地問湯木說:「你看露娜變了樣子沒有?」

「十一年了,」湯木說,「怎麼會不變呢?……論年紀,她不但該變了,她早已老了、死了!」

湯木還記得他第一次認識露娜時,那已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那時她才十九歲。她經常驕傲地說:「一個女人過了二十五歲便是老太婆了,到了三十歲,就該死了!」論年紀,露娜今年正是三十歲了。所以湯木說她該死了。

湯木最初認識露娜的地點是在美中一座大城裡。那時他兩人都剛從祖國來,恰巧都住在一所公寓之內。露娜說得一口流利英語和法語。至於祖國語言呢?她會說北平話、上海話、廣州話和廈門話。她和湯木說話時所用的語言卻又是湯木唯一能達意的重慶話。

露娜會彈鋼琴、會刺繡,還會畫幾筆國畫。不時還在畫面上題一些什麼「……無風的落葉……」一類的新詩。在她的歌詠隊里,她唱過女高音。在她母校「勞軍義演」時,露娜不特扮演過「四鳳」,還「綵排」過「蘇三」。中學畢業了,多金而有些資望的父親送她到新大陸來研究藝術。

在中部那座大城裡,不用說,露娜是一塊蜜糖,是蜂子和蒼蠅圍繞的對象。她的女房東被電話吵煩了,乃秘密把電話鈴子弄啞。電話只能打出不能打進。一個周末,破天荒,露娜沒有男孩子約會。她悶得緊,才找隔壁房內住客聊天,這樣才和湯木搞熟了。

湯木在下城一家猶太飯館內洗盤子。工作和上課之外,總歸是守在房內翻「寸半本英漢字典」看當天的日報。和露娜廝混熟了,他有時也請露娜嘗嘗他那一手有名的家鄉味的「回鍋肉」和「京醬肉絲」。有時甚至還有一兩碗「癩湯圓」。露娜很喜歡湯木,據她說是因為他「土得可愛」;又因為湯木會「擺龍門陣」,談「男女經」,一擺、一談便是幾個小時,露娜都聽不厭。所以她「封」湯木做「戀愛理論家」。

有時露娜聽得高興了,便很誠懇地告訴湯木說:「我們都是感情中人啊!」說得湯木有時真的也自覺「感情」一番。

那並不是偶爾的事:露娜時常被那些梳著飛機頭的中外青年,或提著大皮包的「博士」、「醫師」者流「約」膩了。她往往死扯活纏地要湯木「帶」她出去「耍」。湯木也有時認真地為她用了一些錢,但是出遊歸來,她總又死打活打地要把她二人當日共同的用費做「荷蘭式」的平分。據她說是她不忍心花費湯木的「血汗錢」。

他們在一起「耍」到高興時,露娜甚至時常開湯木的玩笑說:「老湯,你為什麼不追求我一下呢?」湯木也苦笑地打著他的故鄉老調說:「癩蛤蟆朗格敢吃天鵝肉啊?」

「你試試看呀!」露娜說,「我一定嫁給你!」

湯木當然一直沒有勇氣去「試試」。但是他卻誠心誠意地勸露娜在那些提皮包的博士之中去「挑」一個。桀美也是那時透過湯木認識露娜的。

後來湯木轉學東岸,和露娜便分手了。最初每逢聖誕,露娜總寄有賀年片來問候她的「老湯」,最後消息便完全斷了。大約是四五年前,湯木遇到一位露娜的舊相識,談起才知道露娜曾嫁給了一位演丑角的美國戲子,不久又離婚了,並受雇為某大學藝術系的模特兒,後來又參加某脫衣舞團,周遊北美。

這次在東岸的報紙上,果然見到了露娜的廣告照片。雖然她改名易姓了,但露娜畢竟還是露娜。這次看到了這位《東方芙蓉蛋》的演員,湯木和桀美果然一見便認出了。

當湯木和桀美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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