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婦人

儀父

學校里「校外住宿介紹所」內的梅絲小姐,用她夾著一根香煙所剩餘下來的右手上的兩根小手指向我招一招。她要我越過站在我前面的兩位女同學,到她台前去辦理「介紹手續」。

「這兩位女士是先我而來的呀!」我有禮地回答梅絲的召喚,並表示我不願非分搶先,我深知在這個國家裡,做「女士」的一切都有優先權,我尤其不能和「她們」越級爭先。

「別介意……」梅絲說,「你真是好運道,這是一間最理想的公寓,不過房東卻指明要租給一位男學生。」

我這才毫不猶豫走向前去,那兩位女士也向我投視一瞥羨慕的眼光,緩緩地給我讓路。

我拿著梅絲姑娘的介紹卡,很快地就找到了這個新地址。招呼一下司閽者,便揚長地跑上電梯,找到了「五一二」號。我撳了撳電鈴,等了半晌。門上的小孔開了,孔內露出個睫毛長長的、雖然無光但是卻十分秀麗的眼睛。我向這眼睛晃一晃卡片,說明了來意,小孔又關上了。

又等了半晌,門忽然開了。一位矮矮胖胖、臉皺得像一塊幹了的山芋但是卻十分和藹可親的老太婆,含笑地來和我打招呼。她自我介紹,名字叫「威爾斯夫人」。

她不待我說一句話便把我領到了她預備租給我的一間小房子去。衣櫥、沙發、書架、檯燈,樣樣入時,我自然十分滿意。於是她領我到會客室坐下,又到廚房內取出水果和可口可樂。一方面勸我「如在家裡」一樣地隨便吃;一方面她又解釋這間房子的好處,她說她在下城一家電影院做事,平時不在家,所以這兒十分安靜,最適於用功的學生居住,這些好處我也全部同意。她又說廚房電話我都可隨便用。

「不過,」說著她似乎若有所思地停了一下。「廚房和洗澡間,你禮拜二最好不要用。」

「我用的也不會太多。」我說。

「不,」她說,「禮拜二你最好根本不用!」接著她又說她另外還有兩個房客,所用的只是禮拜二一天,盼我包涵。我自然連聲說是。

她又領我看了一看各處。那甬道兩旁卧室的門都關得緊緊的。除了一座大鐘所發的「的達,的達」之聲外,安靜之至。當晚我就搬進去了。

一宵無話,第二天清晨,我在廚房內燒杯咖啡,正預備趕到學校上課去,忽然廚房門一響,從甬道內走進一位「公爵夫人」似的四十左右的貴婦來。她那健美的身體、合時的衣飾、莊嚴的面孔,佩上一頭金髮,和發上插滿了的奇花異草,一見之下,不由你不肅然起敬。我連忙欠身叫「早安」。

她看了看我,微微地點一點頭,然後說:「你就是昨天新搬進來的房客,是不是?」我自然連說「是」。

「來!看!」她忽然命令似的對我說,同時在我身邊拉一張椅子坐下,把頭伸過來,兩眼直視著我。「看!」她又說,「看這對稱不對稱!」

「你說什麼呀?夫人!」我說。

「眉毛呀!別裝傻……我畫得對稱不對稱?看!」

我看了一下說:「左邊稍長點。」我話方離口,她颼的一下站起來,走了。不到兩分鐘,她又回來了。「看!現在可晏文(even)?!」我又認真地看了一下說:「右邊稍長點,可是左邊稍濃點!」她颼的一下又消失了,等一忽兒又回來了。「晏文?!」如是地往返十來次,最後算是「晏文」了。她高興地拍拍我的背膀說我是「好青年」,興高采烈地出門去了。

第二天早晨,她的「晏文」的問題又發生了。忙了好久,我於是又做了一次「好青年」。第三天、第四天……我漸覺我的「好青年」不大好做了。於是本不「晏文」我也只好「晏文」她一下,可是我這種做事不負責任的態度,又使我這個「好青年」變成了「懶孩子」,變成了不「急公好義的人」,甚至變成「假冒偽善的人」。最後我只有消極抵抗,早晨睡懶覺,不起床,她不敢來敲門,也就算了。

一天中午我因事未去學校,忽然聽到門鈴聲,我開了門上小孔看了看,未見著人。我把門開了,原來是個七八歲的小孩子,他手中提了一份用紙盒子裝的熱騰騰的午餐。那孩子向我望了一眼便旁若無人地走了進來,直走到我卧室隔壁一間房的門前敲了敲,一忽兒那門緩緩地開了一半,一隻瘦長的白色的手膀從裡面伸出來把那份午餐接了進去,門又關了。那小孩也一聲不響徑自去了。其後每天中午我如在家,總會看到那個大眼無話的小孩,和那個神秘的臂膀,使我有點茫然。

一個多風的下午,當我正在房內低頭趕寫一份讀書報告,在這寂靜的情況下我忽然聽到「哎喲」一聲,接著便是丁東丁東一大陣似乎什麼東西在我隔壁房間內倒下。我當時被嚇了一跳,但定神一聽卻又聲息全無,當我走出甬道才又微微聽到微弱的呻吟聲,確是從我間壁房內發出。我走去敲一敲那門擬一探究竟,卻無人迴音。但我總覺得那呻吟聲的不正常,心知一定有異,於是我用力一推把門推開了,一看之下我真嚇出一身冷汗來。原來這間房子內似乎五百年無人住過,灰塵積得寸把厚,傢具亂得像《聊齋志異》上說的狐仙住的地方,最糟的是地下還僵卧著一個少女,零亂的黃頭髮,亂披在她那蒼白的面孔上。最奇怪的是她的瘦而白的左臂上,還刺了個「37900」的號碼。她身上堆滿了破布碎紙,上面還壓了個破皮箱;一隻椅子也倒了,壓在皮箱的一邊。一見之下,我被嚇得莫知所措。但我見她似乎還有點鼻息,我急忙叫了幾聲問她怎樣了,也不見她動一動。最後我見她眼皮微微睜一睜,口唇也微微顫動,我才上前去把那椅子拉開、皮箱移去,蹲下去把她從地上捧到床上去。再問她,還不聽她發聲,我忽又想到些狐仙和鬼的故事,我真覺此時此地陰風習習。我不覺回到甬道上,想跑出街上去。但我忽又想到,如在這時她忽然「香消玉殞」了又怎辦呢?在這進退兩難的時候,我突然想到樓下管房子的人。我下樓去果然找到了他,那仁兄對我告訴他的故事似乎全未注意。但是他卻銜著個大雪茄和我一道上樓來了。

我先踏入甬道,一看,她已坐起來了,坐在床上低著頭,細長的頭髮直拖到膝上。那管房子的慢慢從他嘴上移開了雪茄,大聲地問道:「雯達!你怎樣了?!又病了?」等了許久她才慢慢抬起頭來,臉蒼白得可怕,顫動的口唇發出像蚊子樣的聲音說:「沒什麼。」

我們又靜默了片刻,那管房子的又吞了幾口煙,然後向我點點頭說:「大概不要緊了。」他又停了半晌,下樓去了。餘下我一人站在雯達的門口。「雯達,」我說,「你要點水喝嗎?」

「謝謝,不。」她微微地搖了搖頭。然後她卻要我在那廢紙堆中,把那一張用手帕子包著的相片撿給她。

我撿起照片一看那原是一張家庭照,那一對中年夫婦的膝上坐著一個三四歲的微笑的小女孩,那中年男子穿的是很挺的制服,小女孩似乎就是雯達。

我把照片交給了她。她接過去,對著照片上一直凝視約兩分鐘,眼淚忽然像暴雨般涌下,她身子一翻倒在床上慟哭了起來,哭得十分悲痛。我站了一忽兒,自覺也無濟於事,我慢慢地反手關了她的門,退了出來。

夜深了,威爾斯夫人回來了,我於是把今天的這一件小意外告訴了她。

「你可別嚇壞了!」她笑著同我說,接著她又告訴了我關於雯達的故事。

雯達的全名是「雯達·M.尼可拉耶」,她原是波蘭人,二次大戰前她父親本是波蘭政府的一員中級官吏,德蘇瓜分波蘭時,她父親做了蘇聯的俘虜。後來德蘇開戰時,在蘇軍退卻的混亂中,她父母和其他三千餘名前波蘭政府的官員和眷屬,遭受了集體的屠殺。這樁歷史上的大悲劇蘇聯一直推在德軍頭上,而那殺人數百萬皆直認不諱的納粹黨人,只有對這一次的屠殺一直不承認。他們則說是蘇聯乾的,因為斯大林對戰前反共的波蘭政府是恨之入骨的。

蘇軍退後,這塊肉餘生的小孤女——雯達便被關入了德國集中營。她臂上的那個號碼,便是失卻人性的納粹黨徒替她刺上一生不脫的俘虜號碼!

當她父母被槍決時,雯達只不過五歲。當她父母的遺物被那群野獸沒收去的時候,這聰明的小雯達暗暗地偷下了一張照片,這一張照片她一直偷著保存了直到德軍投降。戰後這個小孤女還不到十歲,她被聯合國慈善機關送到美國來,由美籍波僑所組織的救濟團體暫時收養。

可是這苦命的小女孩並不因為渡過了大西洋,便算渡過了苦海。她幼小的生命和心靈在俘虜營中所受的創傷是永遠的——她患了不可救治的腸癌,她的神經失去了常態!由於祖國留美父老的救濟,她進了醫院,在那兒她被割去了一個腎臟。這一次開刀已三年了,她的健康卻始終未能恢複,三日要死,五日不得活。

但是經濟條件又不允許她長期在病院住下去。因而由美籍波僑集資租了威爾斯太太的一間房,讓她暫時住下。她的午餐也由波僑出錢,叫我們這管房子的人的兒子,每天替她到附近餐館去買,這便是我常時見到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