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女上司

思蘊

在一個明朗的秋天的下午,我拿了一封學校人事室給我的介紹信去見我的新上司。這兒是一個偉大的法科圖書館,裡面布置得金碧輝煌。在這人影散亂但是卻寂靜無聲的大廈內,我被我的新上司和藹地接見了。這個新上司是個碧眼金髮、風韻猶存的女人,她的名字叫做格雷小姐。

她的態度輕鬆活潑,有著美國女人的一般優點。一見之下,我便衷心自慶,因為我這一次碰到了一個可愛的上司。她看過了我的介紹信,微笑地問我說:「你的名字是怎樣發音的?」我反覆地說了幾遍,她也牙牙學語地說了幾遍,可是她總說不好,她皺了皺眉頭。

「你就叫我湯姆好吧!格雷小姐。」我急中生智取了個洋名字。她聽了大為高興。於是從這時起,我就是我上司的「湯姆」了。

她告訴我這機關很大。她的上面還有兩層上司。不過他們管不著我,因為我是直屬於她的。在這簡短的小談話告一結束之後,她說:「湯姆那我們就開始工作吧——你有一個半小時的見習機會。」於是她拿給我一件工作服,要我立刻穿上,又給我筆記簿一本、鉛筆一支……她開始帶我去見習。

她先給我介紹認識一個眉毛有寸把長的老頭子,那是大上司,比她高兩級。再介紹我去見一個白臉大漢的二上司,那是她頂頭上司。然後她又給我介紹一些迪克、瑪麗、拜耳、約翰……我都一一握手,說了聲:「好不好?」

其後她便帶我到那廣闊的讀書室,室內有百來個准律師在埋頭讀判例。她於是慢蹬高跟,小心翼翼地對我附耳私語,要我把我所聽到的所看到的都一一記入筆記簿。這筆記簿將來就是我的隨身法寶。她說要等到我能一一「背誦」她所告訴我的話,那這法寶就可以不要了。

於是她開始解釋,我也就開始筆記。她口若懸河,我也走筆如飛;從讀書室的東端西端到閣樓的樓上樓下都一一交代過;從地方巡迴法院的審判錄到最高法院的判例;從亞拉巴馬律師公會的檔案到懷俄明州的刑庭報告,四十八州一處也沒有被輕鬆地放過。

讀書室既竟,她又帶我下書庫。這書庫共有四層,燈光明滅像一艘潛入海底的潛水艇。裡面鋼架縱橫,書籍如山,一人下去,不當心便迷了出路。這兒她也照樣逐層詳加解釋,手劃口述如數家珍。什麼X教授發明的編號、Y教授發明的分類法,都要我一一分門詳細記下。每一層有幾十種不同的書號,和躲在書背後捉摸不到的電燈開關都要一一地記入心房。然後她又帶我到所謂東廂房、西廂房、AA室、珍藏庫、大閣樓、小閣樓、二號閱覽室、教授研究室……深堂邃奧,好不炫煞人也么哥!

她說得口乾舌燥,我也記得舉手無力、耳鳴目眩。我不能再記了,因為再記下去,我的小筆記簿便可以出版成目錄學大辭典,裝在荷包內也無法清查,但她堅持非記下去不可,所以她仍然不斷地做疲勞解釋,我不得已只好在我的筆記簿上信手畫了些名山大川。

「湯姆,記下了沒有?」說著她拿過我的筆記簿翻了翻,又看了看我。

「……哦……哦……」我未及作答。

「你用你自己祖國文字記來是要容易記憶些。」她很肯定地代我解釋了她所要知道的問題,使我放下了一顆緊張的心。

她也喘了口氣,我看她也疲勞不堪了。於是她一手撐在書架上支持了半個身子又同我談了些她那在中國傳過教的朋友們的故事。未及說到「且聽下回分解」的時候,她忽然又緊張地看了一下腕錶。

「湯姆!」她忽然注視著我,「我們已解釋了兩個半鐘頭了。」

「是的,格雷小姐,」我說,「我也感覺我已經學習得很夠了。」

「你還可在書庫內自行研究三十分鐘,然後上去,我有事要你做。」我自然是唯唯聽命了。於是她開了電梯,獨自上去了。

留在書庫內的我,於是開始「自行研究」。蒼天!這兒是個拿鐵架子擺成的八陣圖。上面堆滿了三墳五典八索九丘。教我從何自行研究起!翻了翻隨身法寶,那密密麻麻的無字天書也幫助不了我。我彳亍上下莫知所適。偶爾看見一兩個穿了工作服的迪克、拜耳者流,手拿連環畫報悠閑地從我身邊走過同我打了個「哈啰!」。

在我自行研究到第三十分鐘的最後一秒時,忽然書庫內鈴聲大作,接著便是個尖銳的女人聲音「湯……姆」自傳話器中傳出。我知道這是呼喚我的懿旨,於是急忙找電梯,可是這個八陣圖使我愈急愈找不著。接著又是一陣劇烈的鈴聲。

「湯……姆!你在什麼地方?」仍然是那個尖銳女人的聲音。

「格雷小姐……」我忙跑到傳話器前大聲地回答她:「湯姆在這兒……」說著我又去找電梯門。好容易找到了,我忙撳了撳電鈕,可是那老不死的電梯卻偏偏地姍姍來遲。那兒又是緊張的鈴聲和那尖銳女人的嘶聲連成一片。好容易電梯來了,我開門按鈕,匆忙地跑上去,真惶惶如喪家之犬。

這一次她不是那樣和藹了。在打字機後面的我上司的面孔是那樣森嚴。那一副山雨欲來的樣子,使我想到她不是個母夜叉也是只粉面虎。

「湯姆!」她嚴厲地詢問著我,「剛才為什麼遲遲不上來?」

「格雷小姐,我未找著電梯呀!」

「電梯還找不著,那你將來還找得著書嗎……」她雙眉緊鎖,說得理直氣壯。「現在我要問你幾個問題——T號碼的書在什麼地方?」

「一樓!」我說。

「F呢?」

「二樓?」

「這太容易了。」她說,「但是Adr.呢?」

「……三樓……」我遲疑了一下。

「不在!」她果決地否定了。

「四樓!」我再冒險一次!

「……」她微微地搖了搖頭。

「東廂房?……哦!西廂房!」

「……」她杏眼團圓地狠狠地注視著我,但是仍然搖搖頭。

「……哦!AA室……不,是珍藏庫……是第二閱覽室……」我一股腦把地理上的名詞都說盡了。

「不許猜!」她嚴厲地說,「……有三十分鐘功夫至少應該把所有書號記住,湯姆!」她又抬起頭看著門頭上的大鐘,「你在書庫內已不只三十分鐘了……Adr.在什麼地方?」

「格雷小姐,我著實忘記了。」我凄涼地說。

「我告訴你!」她擺出了專家的派頭來對我說,「Adr.是在二樓之內、珍藏庫之外、小閣樓的正下方、四十八號書架有電燈開關的那一端前面十碼的地方,靠西邊牆上的書架上……記住!下次不要再錯了!」我唯唯聽命之餘不覺抽了口冷氣,我想洋孩子們,真是人種優秀!

說著她收拾了打字機旁的碎紙,領導著我再去做一些我分內應做的新工作,結束了我緊張的第一天。

格雷小姐非常重視「虜廷」(routine)工作。它是神聖不可侵犯的。你如不相信,格雷小姐會把手向她身後一指,那兒是塊大布告牌。所有我們應做的「虜廷」工作皆密密麻麻地貼在上面。

她是個筆頭甚勤的作家,所以布告牌上也日有新作出現。洋洋大文足抵你每天所讀的《紐約時報》。任何一天你如忘了讀這篇巨著,那你便被視為怠工。因為讀布告也是我們的「虜廷」工作之一。

一次有一本書給一個失去了權利的讀者借去了。格雷小姐著了慌。她按鈴行令把她所有的部屬都叫到她的打字機前。然後她自己轉過身去在她的布告牌上找了十來分鐘,最後她算找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分明地寫著:「對格麥萊特·盧森堡·蕭浪特君無服務!」這書籤上的名字,顯然簽的是這位曾犯了久假不歸的大法的蕭君。我們忽略了手令責有攸關,被痛斥一頓。

在大家相顧而退後,她卻獨自把我留下,和藹地告訴我說:「湯姆,這一次我原諒你,因為你是新來的,情形不熟……下次不能再錯了!」

「格雷小姐,這書不是我經手呀!」我苦苦地向她解釋我的冤枉。

「湯姆!」她把眼向我一瞪,「錯就錯了,不要怕批評!」

因為我是新來的,按照格雷女士的邏輯,錯誤應該是我做的。在一個雨天的早晨,我的小同事淘氣的約翰奉命運書入庫,可是他胡亂地把這百來本破書堆在桌上,沒有把他們分類按號放入書架,事後給格雷發現了,不消說我又遭受了一次疲勞審訊。這分明是「黃狗偷吃,黑狗遭殃」的事,但是這是根據格雷女士的演繹法得來的結論,那又何怨何尤呢!

不特此也,這一個偉大的機關,不大不小的意外事件是每天都要發生的。其追究責任的程序照例是大上司追究二上司,二上司追究格雷……追究的結果必然是我,因為我的底下再沒可被我追究的了。

某次兩個意外的事件同時發生了,但是卻發生在兩個不同的地方。按照邏輯我又蒙難了一次。但是一個物體怎能在同時間佔據了兩個空間呢?須知我們格雷女士的邏輯是玄學不是物理,又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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