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塵埃里的珠玉

胡菊人

唐德剛先生有次以筆名在《明報月刊》寫了好幾篇政論文章,筆調幽默佻㒓,評點銳如匕鋒,卻又氣象磅礴,理路森然,原來竟都是在旅途客棧中寫的,我聽了不禁為之傾倒。此串文章刊出之際,苦了我這個編者,各方文士,紛紛打聽,一再向我逼審:此仁兄何方神聖?必是大有來頭人馬,文筆妙、見解精,讀來笑中有淚、淚中帶笑,難道會從大石頭爆出來?好多次幾乎衝口而出,但為作者保守秘密是編輯的起碼修養,人家逼我愈急,我嘴巴閉得愈緊。還不自覺流露了得意神色,做編輯的拉到好稿,比中彩票還高興,終於沒有人猜得出來,好幾年了。

後來有個識貨的行家,到了紐約,與德剛先生敘舊,便當面逗他、哄他,要他承認。德剛先生笑而不語。對方終於斬釘截鐵地說:「必是你寫的。難逃老夫法眼,我敢以性命人頭來打賭!」此人便是周策縱先生。

這個小故事證明兩點。德剛先生不動筆則已,一動筆往往引動視聽,天下妙文,萬人爭誦。其次,他的文筆風格獨特,別人學不來,海內外能文之士雖多,絕少寫得出這樣出色當行的文章。熟知他文筆的老友策縱先生,一讀就似曾相識。文風天下有一無雙,正像越王勾踐的寶劍,千年百代之後,一旦出土,還是他的,無人可仿,無人可冒。

唐文之引動視聽,還有一顯例。他的《梅蘭芳傳稿》首次於1952年《天風月刊》上亮相,即已名動四方,《明報月刊》於1966年6月予以轉載,亦成為最受歡迎的鴻文,後來又在台灣《藝海雜誌》轉載,亦同樣叫座,現在收入本書,當然也是永遠為人爭誦的。文章如名劇,屢屢上演,屢屢為人喝彩,當真像梅蘭芳演《貴妃醉酒》一樣了。

《梅蘭芳傳稿》比誰都寫得好,因為是運用文學筆法,像太史公為古人立傳,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有人評為過分誇大,然而文學筆法本來就應該誇張。太史公寫荊軻,臨訣一場,感人至深。說他先以變徴之聲「沉鬱憂傷」的調子唱了一段,把大家感動得眼淚鼻涕一齊出來。又跨前幾步,驀然將調子提高三度,變為羽聲(曲中轉調),這慷慨激昂的羽音,使大家眼睛都張突了出來,頭髮直豎,將帽冠衝起。這頭髮的描寫顯然是誇大,儘管「怒髮衝冠」已是用濫的成語,但我們哪裡見過憤怒時頭髮直立的。太史公的用意一表荊軻之勇毅決烈,一表眾人對秦始皇的勢不兩立,正像唐文寫梅蘭芳的手,說是風靡了全美國,美國少女無論是在地道車上、課堂上、工廠里、舞場上,一窩蜂都在模仿「梅郎」舞台上的「手姿」。梅蘭芳的色藝精絕、美國人的傾心、梅君的影響力,不都表盡道盡了嗎?

若問文學筆法「可愛的誇張」,寫傳記該不該用?太史公兩千多年前已做了回答。然而太史公雖善於用誇張筆法,對時地人的背景、籍貫、年月、事件等等,卻都力求翔實。唐文之梅蘭芳亦復如此。但在紀實探源之餘,若無文學筆法的藝術加工,梅蘭芳亦不過是出土的金縷玉衣,不如讀他的墓碑誌、翻查他的族譜啦!

中國偉大的史書《左傳》、《戰國策》、《史記》,是「傳記文學」的祖先。它們與《漢書》以後的體裁很不相同,它們的表現方式,大都是形象性的,寫具體事實,並且往往現場化、故事化。太史公的列傳很多是短篇小說,《戰國策》的人物都是活的,《左傳》也不例外。《左傳》第一篇《鄭伯克段於鄢》是首尾結構相當完整的故事:有背景、有人物、有衝突、有對話、有人情和人性、有結局,大故事套兩三個小故事,而彼此做有機關聯。有一點不可不注意,此篇題旨原講「孝道」,但除了結尾作者以「局外」身份(類似太史公之「太史公曰」)評了兩句「孝行」之外,整個故事本身沒有一字評議,沒有犯小說作法中各種「作者干擾」最易犯的毛病。這不加任何評議,亦是對史實的客觀寫法,但就文學藝術筆法言,這個表現方式,實比以後好些「正統短篇小說」唐傳奇、宋話本以至明清之際的李漁之《十二樓》等等更為完整。

古代史書所記原都非作者親歷,竟寫得像親身目擊一樣(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也是從斷紙殘篇的故紙堆里「目擊」出來的)。用理性的學術眼光看,確有點「子虛烏有」之嫌,這大概就是《漢書》後史書改變了體裁、筆法的原因之一。讀史書如讀小說家之言太不像話了。然而後世的大部分正史,雖然體例詳備,結構宏大,絕不能像古史一樣深入民間,它們只為科舉應考「惡補」的材料。亦不像古史為人經常編為舞台劇,它們太抽象、太零碎、太無人味了,根本不能編。也很少能收入中學生中文教本,老師結巴巴、學生打瞌睡。此所以唐德剛先生的梅蘭芳傳,運用了太史公《刺客列傳》的體裁,揚棄後世史書本傳的筆法。太史公是攪歷史的,唐德剛也是攪歷史的。大史家之外我們稱太史公為文學家,唐德剛為史學知名教授和傑出史傳作者之餘,亦可以稱為文學家。因為除了文筆、體裁,他還發揮了文學家必須具備的「想像力」,這種文學的想像力,在不違背時、地、人、事件之間的關係,力求忠實之餘,為我們提供了逼真的場景、活生生的人物、動人的事件。現代不少史傳作者,以參考書目、以注釋、以引述之多寡來唬人,以資料之真偽、以「可信度」為高下,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我們能完全沒有「文采」嗎?不顧「讀者」嗎?不理別人的交感共鳴嗎?難道「想像之真」不是太史公要達到的另一種「真」嗎?現代史書好些懨懨不能閱,不正是作者自己太受委屈、太遵命於「學究式的學術標準」嗎?

周策縱先生序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即有與筆者相同的贊語:「他筆下的胡適只是一個有血有肉、有智能、有天才也有錯誤和缺點的真實人物。這做法承襲了古今中外傳記文學的優良傳統。中國第一個最出色的傳記文學家司馬遷早就用好的例子教導了我們。」稱許他的文字「如行雲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使鬼神,他有時也許會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但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夏志清先生在同書序中乾脆說,唐德剛先生「應被公認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他倒沒有走胡適的老路,寫一清如水的純白話。德剛古文根底深厚,加上天性詼諧,寫起文章來,口無遮攔,氣勢極盛,讀起來真是妙趣橫生」。

周、夏二公的說法十分中肯,亦不限於《胡適雜憶》這部書,事實上德剛先生能寫多種好文體。一個人文字根底好、文學筆法好、識力厚、才分高,「學究枷」當然拘限不了他,必得露一手文採風流的把戲。

策縱先生說:讀德剛先生的《胡適雜憶》,固然見到了活的適之先生,但也同時在胡適里找得到唐德剛。這正是作者的文採風流到處溢瀉出來的結果。一流的傳記,是不能把作者淹沒的。我編校過美國史傳經典之作的《林肯傳:草原時代》(Abraham Lin:The Prairie Years and the War Years),歷史給倒轉了,林肯復活過來。同時,寫這部傳記的卡爾·桑德堡(Carl Sandburg)詩人,亦隨處覺得他的存在。我記得讀到一段使我停下來森然想了很久。林肯青年時到一個荒山,但見怪石嶙峋,在月色掩映下像是一頭頭怪獸,四周蒼蒼茫茫、海天無垠,林肯頓時感到「天地悠悠」,在洪荒時代,那乳齒象亦正是一樣怔怔地凝望過那些怪石,那同一的山谷、同等的景象,令我們馬上念及:過去何在?將來何在?我何在?就「忠實記錄」的史傳觀點看,那桑德堡怎可以這樣寫?你怎知林肯當下的心境?那種「想像之真」有沒有道理?居然進到林肯的內心去,有什麼文獻上的根據?我們其實不必問的。桑德堡要表現的,正是一個大人物、大豪傑必有的心懷,此一心懷,惠特曼(Walt Whitman)在詩作中,寫赫德遜河的渡頭時問過,年年代代無盡無邊的多少人走過這同樣的渡頭?秦時明月漢時關,青山依舊,夕陽幾度?不正堪今古同聲一嘆?李白登山,不也有自古以來登高者如今剩下幾人的話頭。那陳陶足履吳越之地,有「今人地藏古人骨,古人花為今人發」的絕句,杜甫游「玉華宮」,眼見蒼鼠、鬼火、敗瓦、壞道,念當年宮人美人,今只餘下一頭石馬,他望著那頭石馬,那頭石馬也望著他,這歷史的眼睛,竟使杜甫獨坐黃土上,「浩然淚盈把」大哭起來了。

這種感懷,是詩人共同的感懷,桑德堡自也有此感懷,難道林肯就沒有這種感懷么?桑德堡把自己的感懷,移花接木於林肯身上,是為了表現林肯心胸的廣大,讓他看見了乳齒象——有什麼人類曾看過,何況林肯?——是為顯示他的歷史感、時空感。正因如此,我們見到了林肯也見到了桑德堡。我們在「胡適」中固然見到了唐德剛,但在梅蘭芳里也見到了他。他寫梅蘭芳在舞台上的醉酒,竟亦進入了「貴妃」當下的內心,作者逞其絕妙的幻想力,不間接顯出作者的面目嗎?

夏志清先生認為唐德剛的《李宗仁回憶錄》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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