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中人語——序劉著《渺渺唐山》

好久以前,劉紹銘先生寫信給我,要我為他在「華美文學」方面的新著寫篇序。我自己是個無事忙的大忙人,但是老友之命不敢辭,就答應下來了。慷慨承擔了劉兄的好意,老實說,實在出於「債多不愁」的無賴心情,跟他耍賴、拖債罷了;因為在紹銘之前,還有四位好友曾作同樣的吩咐,我至今還未交卷呢。

稍後紹銘去紐約開會,舊事重提,我還是滿口答應了。不久我們又重逢於台北,這才使我慌起來,看來是非兌現不可了。那時我正另有重擔,路過台北去新加坡。屈指一算,新加坡之後,紐約市大就開學了。在這兒,我又是個不得已而「炒回鍋肉」的系主任,校中一開學,那就更忙得不可開交,哪有工夫替朋友們的大著寫序?

今年(1982年)9、10月份,紐約市大開學後的忙亂,真被它弄得顛三倒四,因而也把為劉著寫序的心頭負擔丟到九霄雲外去了。孰知10月16日(星期六)下午,忽然門鈴大響,郵差送來一包挂號郵件,竟是劉著《渺渺唐山》的校樣,編輯先生留條:萬事俱備,獨缺我這篇「唐序」。看過這小條,再舉目四顧,真惶惶如喪家之犬——大有「二十年後,又是條小夥計」的心態。

「書中人」的感慨

《渺渺唐山》我是在無限忙亂的環境之下,搶看了一遍。可是不看則已,一開始看作者自序,我就放不下去了。紹銘本是個令人「一讀便放不下去」的作家。等我看到自己竟然也是作者所描述的華美舞台上的小演員之一時,我就益發放不下去了。我想作者可能也就因為我也是「書中人」之一,才要我作序的吧。

當我讀到本書第一章中作者提到的「哎喲派」所批評的華美四大作家時,我就情不自禁地提起筆來替他加註了——在那譯者尚不知中文姓名的Betty Lee Sung名字之下,我便加上「宋李瑞芳」四字。

瑞芳是位才女。她的前後兩位先生,都是與我有三十年交情的老友。她現在是我的同事,將來還會做我的接班人。在她的事業的發展過程中,我對她也還有過援手之誼呢。

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其時正是本書作者所描述的「華美民族運動」發展到最高潮的時候。我本人誤入「陳橋驛」,被推動少數民族運動的青年學生「黃袍加身」,捲入了這場可歌可泣的民族運動。

這時是1972年春初,紐約市立大學之內的千把少數民族學生,和他們白種多數中的道義支持者,在校園內發動了一個黑、白、黃、波(波多黎各)、西(南美西班牙與土著的混血兒女)五族共和的大學潮。

我個人那時並不在市大,但在學潮期間,由市大當局緊急電告,趕回紐約,出任市大新成立的亞洲學系的第一任系主任,來平息學潮。那時,這個學潮正義在握,人多勢大,市大當局對它是有求必應的;而學潮總部當時對我的要求,以及通過我向學校當局所提出的整理亞洲學系的「五大要求」之一,便是與瑞芳有關的——她那時已是名著《金山》(Mountain of the Gold)的作者,因書應聘為紐約市大「華美學」(ese-Ameri Studies)的專任講師。

這批學潮青年當時加予她的「罪名」(用個後來才出現的名詞)便是「歌德派」。他們認為她在書中報喜不報憂,向那魚肉我先僑百餘年的白種種族主義者「歌功頌德」。

我在當時的看法,與這批熱血沸騰的青年又略有出入。我認為著述家應享有其個人著述的自由。寫華美移民史怎能罷黜百家、獨崇「缺德」呢?「歌德」的,也應該讓他們「歌」一下——這兒是個「開放的社會」嘛!何況「德」亦不無可「歌」之處呢。

這個惱人的「第五條」最後總算我以去留相爭把它劃掉了。我為此事,雖與其中少數「哎喲派」爭辯了一整夜,但我並沒有說服他們。其後這一派激烈分子不但繼續批評她,而對我這「老成謀國」的作風亦深致不滿——這就是後來「哎喲派」點她名的意蒂牢結的背景。

美東的華美學研究

對於1972年這場風潮,我必須指出,當時這個風潮里的華僑領導分子,都是一批民族感強烈、品學兼優的「華美青年」。他們的團體則是個ABC(Ameri born ese,美國土生華人)和CBA(ese born Ameris,中國出生美洲華僑)「竹心」(前者)、「竹節」(後者)的空前大團結。其中由於背景和個性的不同,難免有溫和與過激等等的宗派思想,但大體說來他們都是沒有黨派背景而動機純正的。十年後的今天,他們之間好多都已是紐約市掛牌的名醫和律師了,有時他們還結伴前來,找我這位「老師」話舊。好漢提起當年勇,好不開心!

在這次風潮中,我原是個不折不扣的「黎大都督」,雖然他們並沒有說我是被他們「從床底下拖出來的」。風潮初起時,我原在二百英里之外。我的出面是紐約市立大學校長馬歇克(Robert E.Marshak)打電話、送機票,把我請回來幫忙的。

風潮平息之後,亞洲學系正式成立,我便應聘出任該系的第一任系主任。我任內第一要務,除整頓傳統的亞洲學科目(歷史、文化等科)之外,便是開設十多門美國教育制度上史無前例的「亞美學」(AsianAmeriStudies)的課程,諸如「亞裔民族移民美洲史」、「美國政法制度與亞裔移民適應之研究」、「美國亞裔少數民族社區發展之變遷」、「亞美文學選讀」、「亞美文化衝突」等。這些也就是作者在自序上所說的「巧立名目」的課程,為傳統的經院學人所不取。

不過,我個人在專修美國歷史時,也曾有十年之功。可是在我為著考試而讀的幾百本美國史書中,「亞裔移民史」又幾乎是美國史上的一個盲點,有分量的史家不是無心忽略,便是有意地迴避。在那重重考試、泰山壓頂的情況之下,這一門也可完全不顧的,它絕不會構成學位考試中的一則命題。

最糟的還是我國老輩留學生,他們都是或多或少的特權階級人物,眼向上看,對貧苦無知、在洋人鞭笞下呻吟的華工苦力,照例是不屑一顧的。以前我就曾問過胡適之先生關於他留學時期的華僑生活。胡先生說:「那時,『我們』與『他們』之間沒有往還。」我聽到這句「我們」與「他們」的言詞,真發生很大的反感。

由於「我們」祖國政府和知識分子對「他們」沒有真正的了解、同情和撫助,在洋人欺壓下,華僑社會乃滋長出它們特有的、自生自滅的畸形發展——不易為外界所了解的畸形發展。而受過美國教育的下一代華人,也就相應地滋生了畸形發展的心理狀態——他們可能由種族感而引起對壓制他們、歧視他們的白種種族主義者的憤恨與抗暴的心態。這一心態也可能導致他們對自己的祖邦、長輩乃至華人社區中一切事物,也同時鄙視與憎恨。這就是一部分過激的「哎喲派」的心理背景。在他們身上,情感的衝動遠超過理智的思考與學術的研究。

另一種,則是難免由於自卑感和在洋人社會中力爭上遊,而像本書上所說的向「白種中產階級」脅肩諂笑的風氣。其實這兩種方向,都是病態。

至於怎樣才算正當呢?我那時的想法——也算是一廂情願的書生之見吧——是從學理研究著手,把上述這些科目,從「巧立名目」的現狀,逐漸移向「學術正軌」,使「亞美學」漸次提升到正統的社會科學的地位上去。這便是我那時努力的方向。

但是在美國大學裡,開設新課程的手續與條件是十分繁雜的。這十多門課的主要內容和「教學提綱」(course proposals)幾乎是我這位系主任一手趕製的。要在短期內把十幾門史無前例的新課提出來,並交校方各審查委員會投票通過,然後再編入全校的教學規程(college catalog),真是一件披心瀝血的工作。為著這一提綱,我所涉獵的參考書籍竟多至數百種。幾年之後,我又把這些書目重加詮釋,並贏得了美國聯邦政府的資助,編印成書。這份「注釋書目」,不知何時竟為老友李志鍾教授所探悉,他乃鼓勵我付印,取名「第三種美國人」(The Third Ameris),就在1980年出版了。它雖然只是一本小冊子,而我在為它催生的初期,卻因疲勞過度而被送入昂尼昂特醫院。真是涓涘之獻,也是瀝盡心血的。

這門新興的「亞美學」,截至今日,在美國仍只有東西兩大中心。在西岸便是以伯克利為首的加州大學,在東岸便是我們的紐約市大了。不過那時在西岸所成立的,還不過是些「中心」、「計畫」一類的單位,為此科設立正式學系,恐怕就只有紐約市大一校了。而我本人——雖是被拉夫上陣,卻是市大方面的主持人。在當時「亞美學」發軔期中,在教學行政上,我也算是頂半邊天了。所以我才不揣冒昧地把我自己也說成這本亞美文學專著《渺渺唐山》的「書中人」。

捲入「颱風」的經過

落筆至此,我倒想補充一句:我當初出任紐約市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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