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部才女書——讀何慶華著《紅星下的故國》

前世不修,今世生為一個百無一用的「讀書人」。自從呱呱墜地、牙牙學語以來,便與讀書結下不解之緣。及長,十載寒窗之後,又靠讀書教書來養家活口。讀了數十年的書,跟讀書先烈胡適之先生一樣,養成了「讀書習慣」——日常工作便是讀書;工余消遣,則是讀另一種書。總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日二十四小時,很少時間不在讀書,真是作孽。可是偶爾到圖書館書庫之內張望一下,還是要大驚失色。這滿框架的數百萬卷典籍,我究竟讀了幾萬分之一呢?

讀不了那麼多,就只好選書而讀之。既選矣,才知道選書也要有相當的火候。上下五千年,繞球十萬里,前賢后哲,該出了多少書?你選而讀之,尤其是工余之暇,為著消遣而讀的「另外一種書」,該選張三的書呢,還是李四的書呢?

別的不說,就說遊記這一類的書吧,那也是汗牛充棟的了。漫說「開卷有益」,且管「趣味盎然」,要選起來,也是很不容易的。因為自第二次大戰後,無煙工業興起,旅遊成為時尚;加以交通發達、經濟復甦,因此不管生張熟李、趙大哥王三姐,動不動就環球數周。世界上的十大都會、七大奇蹟等,無不擠得人山人海。近年大陸開放了,故里變成異域,遊子做了「外賓」。每年大陸上入境的遊客,數躋千萬,而百分之八十以上仍是「華裔」。因此長城上下、故宮內外、泰山之巔、西湖之濱……「台胞」、「美籍」也隨處都是。

在這些人山人海之中,才子佳人又多如過江之鯽。大家暢遊歸來,放錄像、展照片、設野餐、開講座……正如我安徽農村的土話所說:「鄉下孩子上過街,回家說得嘴都歪。」有文采、有才氣的仕女,就更要筆之於書,以饗同好。這樣一來,遊記覽勝之作也就讀不勝讀了。

我個人窮酸,遊興不大,但也是個老遊客。在海外逋逃四十年,地球也繞了好多圈。在什麼七大奇蹟、十大都會的人山人海之中,也擠出擠進多少次。近年大陸開放,做「華僑」、做「美籍」、做「外賓」……也東南西北跑遍神州,進出十餘次之多。但是不論中外景觀是如何賞心悅目、風俗習慣是何等奇特古怪,我終不敢以所見所聞來寫一本「唐霞客遊記」,也不願背個大照相機去獵奇覽勝。為什麼藏拙呢?無他,只是自覺我不如人而已。我照的那幾張癩照片,比我在禮品店所買的,是實在見不得人。與其自己照,何不花錢買呢?

至於寫文章,我哪能和旅遊指南相比呢?要動筆,那我就要做文抄公了。「天下文章一大抄」,我還未抄,就覺得肉麻兮兮的了。算了算了,爛文章也就不必寫了。記得我曾經看過一篇由一位政要所寫的印度沙伽汗皇妃古墓(Taj Mahal)的遊記。我也很欣賞那座七大奇蹟之一的古墓。但是看過那篇文如其人的遊記之後,我再也不敢肉麻效顰了;不但不寫,我對類似的文章也懶得選讀了。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大家去的都是一些熱門的地方,翻來覆去,有什麼好談的呢?這是我個人歷年選讀「三上」(枕上、車上、廁上)之書的一種成見。一直到最近,無意中讀了本書作者何慶華女士的著作,這成見才逐漸消除。我理解到,縱是最熱門地區的遊記還是有許多可讀的,其關鍵不在「熱門」與否,重點還是在作者其人、其風格、見識、學養和文筆。我們對天下任何事物,都不應以偏概全、存有成見。

何慶華女士原來並沒有要我寫序,這件差事是我自己惹來的,因為一次我當面誇獎她遊記寫得好,她覺得我所說的不像油腔滑調的違心之言,乃叫我寫一篇序。在下糊口番邦,是個大忙人。平時為著公務、雜務、家務、外務弄得片刻不暇。最近更為「北美20世紀中華史學會」在紐約市大召開國際會議,我負責打雜,弄得一分鐘空閑也難抽出,但是會後雜務未清,我還是趕寫了這篇序。我覺得這也是一本好書的讀者的一種道義。讀者們看完好書,欣賞之餘,每每還要寫篇「讀者投書」,我的序也不過是「讀者投書」的另一種方式罷了。

篇前已言之,我原對讀熱門遊記有成見,何以又讀起慶華的故國之游呢?誠實地說,我原先是無心拜讀的。我開始翻閱實在是為她文題用字的典雅所吸引的,例如「溪口蔣宅舊時樣」這個標題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是在當年大陸上教過高中乃至大學文史的酸古董教員之一。我那時在文學班上講述和批改學生習作的舊詩詞時(寫舊詩詞在那時代不是什麼稀罕的事),我總是告訴學生說:「曲可以有詞味,而詞不可有曲味。詩可以有詞味,而詞不可有詩味。」這種風格問題,說來容易,領悟至難。上選之例:「溪口蔣宅舊時樣」,便是「有詞味之詩」的好例子。

寫舊詩詞和作新詩歌的重大分別之一,便是作新詩可以不顧舊漢學,而寫舊詩詞則必須有深厚的漢學底子——這是所謂「典雅」的基礎。出手帶「俗氣」的舊詩人,往往是漢學底子不夠的緣故。有漢學底子不一定能寫好詩詞,可是能寫好詩詞,則一定要有深厚的漢學底子。

慶華的標題出手不俗,標誌著什麼呢?這就使我另眼相看了。

我認識任先民夫人何慶華女士也有二十多年了。我知道她是國府當年的高官之女,美麗大方的大家閨秀,大學畢業,享有碩士以上學位,卻能歌善舞,聰明活潑的小貴族;更是滿口標準英語,遍身西式禮節,卻又「三氣」俱全,來自台灣的女「知青」。「三氣」者,台灣親友笑我旅美女同胞「說話洋氣,花錢小氣,穿衣土氣」也。正因有此「三氣」,她更是位所謂留美學人最理想的配偶,第一流的家庭主婦,極標準的賢妻良母——四十年來我所認識的這一類小貴族也有好幾打吧。我這位不修邊幅的「老弗蘭克林」,也是她們所熟識的倚老賣老的「唐大哥」。有許多我們更是有三代之交的通家之好。可是在我動筆寫這篇序文之前,說句老實話,我是向來沒有把這些「小貴族」和什麼「漢學」連在一起的。和她們跳「迪斯科」賣老命,不算稀奇;談北京狗、波斯貓,有聲有色;談股票,間或有之;談「漢學」,「Oh,no.」;說有「洋氣」的夾英華語叫「十分inpatible」,掉文,則叫作「風馬牛,不相及」也。

有一次一位小貴族小妹告訴我說:「我們在中國都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廢料啊!到美國都變成了有用之材。」她這些話說在二十年前,真是有絕對的真理。在物質享受上說,什麼花園洋房、冷氣汽車、雪櫃淋浴……那時台灣高官巨賈的享受,也正是美國中產階級的普通生活。可是台灣的小姐太太們,婢僕如雲,可以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一到美國,則立刻得捲袖入廚房,洗手做羹湯,從丫環做起,把「貴族」的「廢料」留在台北了(後來有機會深入大陸,才知道無產階級的小貴族也是一樣的)。等到結婚生子,抓屎抓尿,甚或為補貼家用還要兼職打工。如此,則「貴族之氣」全消,就「有用之材」畢露了。

在一個落後的國家內,「材料」往往變成「廢料」;在一個已發展的社會裡,則「廢料」往往變成「有用之材」。這位貴族小妹的話雖然平淡,在社會學上、經濟學上,有時卻可變成「定律」。

我感到歉疚的是,我們任、唐兩家交往二十多年了,我始終沒有把這位甜蜜美麗的任太太和「漢學」發生過任何聯想。

「漢學」者,我輩老朽昏庸的教書匠不得已而用之的吃飯工具也,與這些洋化了的小貴族,何有哉?所以我在沒有睹其文之前,只是看到一些小標題,竟使我驚異不置。由於標題的引導,我才慢慢地觸及正文。一讀正文,竟然放不下去,乃開始找該文的上下篇。越看越欲罷不能,四處搜尋,才讀完全書。在書中我看到她曾經在台北「中國文化大學」教過大一國文,我這時才鬆了口氣,喟然嘆曰:「原來如此!」——我又認識了一位才女,讀了一部才女書。

才女和名士一樣,往往都是一些行為異常、服飾古怪的特殊動物,如胡適在杜威酒會中所見的「長頭髮的男人、短頭髮的女人」,等等。可是我現在才發現的這位才女任夫人卻是位一切與常人無異的賢妻良母——真是名士才人也可過個常人的生活嘛,何必一定要弄得髒兮兮的呢?!

作者教過大一國文,可不簡單啊。此事我也有切身經驗。

我自己大學畢業後第一個職業便是教高中文史。我知道高中課目中最難教的便是國文。因為其他各種課程如英數理化,都有其整齊劃一的客觀標準,唯獨國文班中的程度是參差不齊。程度壞的壞到僅能閱報;好的則「四書」、「四史」都能整章背誦,唐詩宋詞俯拾皆是,五才子書更倒背如流,詩詞習作亦往往出手不俗。有些程度好而好調皮的學生,甚至在有意無意之間,使老師下不了台。記得我在讀高二時便有位老師把「考信於六藝」講錯了而丟掉飯碗,高三班上以寫小品出名的老師也一去不返。

我在重慶沙坪壩讀書時,也有位在鄰近中學教國文的長輩常把他班上的作文卷送到我們宿舍來,請求代庖。當年四川各中學生多半都是英文太魯、國文太好。記得有位川生在考大學的英文考卷上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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