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其寬畫學看記——兼論國畫現代化

那已是50年代的舊事了。

一次我和鹿橋一起在紐約的米舟畫廊看畫。那兒掛著幾張陳其寬的現代山水。當我二人走到這幾幅畫的前面時,鹿橋忽然轉過身來,很嚴肅地告訴我說:「陳其寬是三百年來第一人!」鹿橋這句評語,使我愣了半天,吐不出氣來。

鹿橋是位百分之百的恂恂儒者、謹言慎行的謙謙君子,一位極有分寸的畫評家,藝術作品經其評題,言出於口,文發於筆,都是一字千鈞的。

他為什麼對陳其寬有如此崇高的評價,當時對我確是個小小的震撼。

鹿橋其人

鹿橋(吳訥孫)是我的摯友。他修身齊家的德性,都是我最為佩服的。相交數十年,他一直都是我「見賢思齊」的標準。

鹿橋的中英文都比我好。那時我正在讀他那尚未出版的《未央歌》,而自愧弗如。鹿橋的英文尤其使我折服,在50年代中期,中國知識分子在美國尚不敢做太多教書的夢。他們最企慕而又有可能得到的金飯碗,便是進聯合國。

聯合國裡面眾人皆想的工作,分兩個階層:一個是「主管級」(directorate)的工作。那是要走政治後門的,常人不敢想也;另一種是「專家級」(professionals),如普通的翻譯工作,那是要憑硬功夫參加考試的。筆者愚不安愚,也曾參加過這種考試。同科三百餘人,真是博士如雲,專才如雨,洋洋大觀焉。結果,生而有幸,竟和三百餘名學者名宦,於孫山之外,同科落第;而鹿橋卻與「小貓」三四,同登金榜。

鹿橋不但考取了,他考取的還是最難的一項——立刻傳譯的口譯。他那時是位「新科進士」,在我這位「鄉試不售」的老秀才看起來,真是心服口服。

他那座「延陵乙園」

鹿橋在藝術創作上也是位天才和雅士——也可說是個怪傑吧。他在耶魯讀書之時,結了婚而沒有新房。他和他那聽話的新娘乃決定自己動手,在地價甚低的山地來蓋一座小房子。二人餐風宿露、搬磚搬瓦,蓋了六年,居然蓋成了。

其後他又租了推土機和怪手機,自己駕著機器,引清流至屋角,又挖了一個不小的人工湖。湖畔古木陰森,怪石嵯峨,湖內游魚浮沉,雲影蕩漾,儼然別有洞天。

他二人又沿清流,運巨石,築了個小型西式音樂台。後來因勢又添了些野餐桌、情人椅……

布置粗具規模,鹿橋乃把他這個小園起個名字,叫「延陵乙園」,因為他姓吳嘛。

記得有一年初冬,我們的小組織白馬社裡十來位男女社友應邀來訪。那時天正微雪,木葉黃落,氣象肅颯;但是我們那位領隊入園的陶塑藝人蔡寶瑜,興緻甚好。她說她最喜歡此時此刻來訪乙園,因為此時此刻,這花園內,沒有花,也沒有人。

她說過這話之後,我竟為之雅興大發,自衣袋裡取出拍紙簿,當場口佔一絕。後來寶瑜死了,我的詩也丟了,但是我還記得開頭的那幾句:

領隊的姑娘說,

她最喜歡這花園,因為

這花園內沒有花,也

沒有人。

……

其實冬天一過,鹿橋這座小園之內,是既有花,也有人。

鹿橋是位怕鬧也怕名的人,卻想不到他無意之間搞出的這所「三間東倒西歪屋」的東方情調,很快地便把這個乙園變成了山陰道上。鹿橋和他的夫人,這兩個南腔北調人,也被弄得名滿紐約。

原來戰後的紐約此時已逐漸地取代了維也納和巴黎而成為世界的音樂和藝術中心,是名藝人聚居之所,也是成長期中的小輩過五關、斬六將的必經之道。可是這批名滿天下的藝人們,在廣廈連雲的紐約住膩了,忽然發現在耶魯大學附近的原始叢林里,卻有這樣一座清幽脫俗的摩耶精舍,這一下可把這批誤把臟和臭都當成了雅的大鬍子們提醒了,大家相率過訪,終至傾城而來——這一下也就把鹿橋發掘出來了。

是過譽還是知音

就當鹿橋在耶魯漸次出山之時,東方書畫在紐約藝壇也逐漸抬頭。大家在玩弄「四王」、「八怪」之外,才知道這種藝術的背後,還有延陵乙園這一類的生活情調。臨流自照,大鬍子們自覺其俗,那不長鬍子的鹿橋也就益發雅起來了。有些「芥千金而不盼」的畫家琴師們,平時連洛克菲勒也不易請到的,這時竟不時到乙園裡來,畫點山水,賦點新詩,拉他幾曲新舊調門。他們評起東方書畫來,以鹿橋之博雅,很快地也變成紐約地區同行公認的盟主——雖然他在耶魯還只是個畫史系的助教授。

聲名大了,鹿橋便益發謹言慎行,加以當時我們那一夥原來是個吃吃喝喝、無事時吹吹文學藝術的小浪人團體,從來未想到相互標榜,彼此之間的鼓勵和批評,都是極其真誠的。

知音的鼓舞之情雖隨時可見,而失當的過譽之評則絕未曾有。

正因其如此,上文所引鹿橋這句嚴肅的評語,對我才構成不小的震撼。最近我為草擬此篇,曾在長途電話中與鹿橋重提此事,鹿橋似乎對他那三十年前的舊話,初無修正之意。

事實上,也只有鹿橋這樣,能在中西文化衝擊中發生「協調作用」(acculturational fun)的學者,才是那融會中西於一紙的陳其寬的真正知音。

敗家子的玩賞癖

筆者不學,對他們藝人之間的相互討論本不應置一詞。但我個人也是個未能全脫傳統習氣的中國知識分子。中國的傳統文人——除掉一段很短「漏夜趕科場」的階段之外——他們如果想搞點學術,大半都是以興趣為依歸的。而興趣又因人而異,喜歡專的,則不惜「白首窮一經」;興趣廣泛的,則喜歡炒雜碎,樣樣都碰碰。胡適之先生的了不起之處,便是他能二者兼而有之。

余小子一經未學、百事欠通,但興趣之雜,倒不在胡老師之下。在下是美國領有專利的發明家協會中未繳會費的會員。在下玩賞起音樂藝術來,也每每廢寢忘餐。所學別無專精,何至沉溺若此呢?無他,興趣使然也,業餘嗜好而已。這本是中國舊文人,一種任性、貪玩、不務正業和不為稻粱謀的劣根性、老傳統;也是舊社會中,有小聰明而不成大器的敗家子之通病。如今年屆二毛,一事無成,反躬自省,倒頗有自知之明。

陳其寬的「泥菩薩」

由於興趣和好奇心的驅使,我對陳其寬的畫,早就有極誠摯的玩賞之心,認為他那種新嘗試是對我國畫壇千年模式的一種突破,也可說是一種解放和藝術現代化罷。

但是其寬所搞的並不是單純的「華人畫西畫」那種百分之百的「橫的移植」。他沒有背棄中國傳統,可是也不是「中西合璧」的藝術大拼盤。其寬所致力的則是中國青年情侶所最嚮往的「泥菩薩」,打破兩個泥菩薩攪成一塊泥,再做兩個泥菩薩——你身上有我,我身上有你。這一程序在教育學、民俗學上,叫作「文化協調」(acculturational)。

這種融會中西、不著痕迹、兩得其美的本事,他們搞建築而專攻室內設計(interior design)的高手就最為擅長。君不見一座瓷製光頭老壽星,如經一位高手安放於一座全部超現代化的洋房客廳之內,這位東方老丈真是神態瀟洒、鬚眉欲動。但是如由我輩把他老人家自唐人街的雜貨鋪中請回,放於起居室香案之上,求他保佑,這老頭便顯得面目猙獰、俗不可耐。蓋中西藝術之水乳交融,端看藝術家去如何處理——運用之妙,存乎一心,真正的高手運用起來,初無中西、古今、縱橫之別也。

貝聿銘在80年代所設計的香山飯店就是這一手法在現階段的最高表現——當然還可以提高。

在三十多年前,我便覺得陳其寬是這項高手之一,但我自知不學,不敢枉顧輕重,在行家之前妄言妄語。及聞鹿橋之言,驚喜之餘,真有「夫子言之」的感覺。

我同意鹿橋的評語,只是覺得自己不在此行,不夠資格說出罷了。

古董字畫的「從販」

我認識陳其寬比鹿橋還要早。其寬是我大學時代防空洞中躲警報的難友,也是我在飯堂內搶稀飯的勁敵。他在重慶已漸有脫穎而出的趨勢,但是我把他看得高我一頭,卻是在50年代的紐約。

50年代是中國藝術品打入西方市場的更始期;50年代的紐約也是中國藝術品進入西方的第一號通商口岸。那時不管中國來的什麼破銅爛鐵,在紐約市的麥迪生大道,都可向白皮膚的富翁富婆,敲他幾文。其時中國來的高級難民也麇居紐約,因此市場上的破銅爛鐵也所在多有。

筆者本人是個最歡喜看熱鬧的人。光棍一條,無牽無掛,便養成有熱鬧便看的壞習慣。在我當年擠看這些古董交易之熱鬧時,心中真有說不盡的「阿Q情懷」。

為什麼呢?

因為不過在短短的數年之前,我本人在1947年的上海,也曾做過一陣子出售古董字畫的「從販」——賣古董的不是我,我只是幫忙兜售而已,故曰「從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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