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大的阿Q,最凶的閻王!——試論《傳記文學》的責任

(《傳記文學》創刊二十周年紀念學術討論會講題之七)

我個人這次可說只是「路過」台北,恰逢劉紹唐先生《傳記文學》二十周年大慶,也真是「巧遇」。我既然是《傳記文學》的長期投稿人之一,是「劉司令長官」麾下的一個「過河卒子」,在道義上、興趣上和職業上,我都自覺有參與盛會的必要,所以我就提前兩天自紐約動身到台北來了,但是我未想到紹唐居然也要拉我的夫,強迫我上台說十五分鐘的話——這在當前大陸上史學界的術語里,便叫作「做學術報告」,十五分鐘的「學術報告」。

記得遠在二十八年前,那時美國的哥倫比亞大學也舉行了一個創校兩百周年的紀念會。他們也拉夫拉了胡適之先生,要他以中國校友身份,到電台上去作十五分鐘的講演。哥大在講演之前一年便通知了胡先生,據說胡先生為這篇十五分鐘的講稿足足的預備了三個月,易稿十數次,最後才上台亮相的,這篇講演最後當然講得十分精彩。

講演和寫文章一樣,是愈短愈難的。據說在中國古代,只有王安石最會寫短文章——所謂「半山之文,愈短愈妙」。但是一般平庸的作家,像我自己一樣,就只會寫「王大娘裹腳布」,又臭又長。要寫短文章、做短報告,則非得有長時間充分準備不可。為十五分鐘的講演,胡適要花三個月,那我至少也得花十個月八個月——雖然《傳記文學》只是二十周年紀念,而哥大則是二百周年。可是我收到紹唐兄的通知至今還不到三十小時。同時由於中美飛行的時差還未校正過來,三十小時有一半都給我睡掉了;另一半時間則和一些老友和新交吹牛吹掉了。所以我這次上台,可說是毫無準備——而這個大會又是專家如雲的大聚會,我這樣冒失登台也實在太不自量、太大膽了。但是紹唐先生老友之命不敢違,只好硬撐著上台,耽誤諸位的寶貴時間,來「土法鍊鋼」一番,實在抱歉之至。

我個人既然在「學術」上「報告」不出什麼東西,但我自己畢竟是學歷史的,尤其是傳記方面的歷史,所以我想講點兒我這行職業上的感想,請諸位指教。

我第一個感想便是我覺得我們學歷史的都是一群「阿Q」。阿Q是個弱者,被人打了一頓而無法還手,他便說今天老子「被兒子打了」。這樣一想,他就勝利了。他雖然打了我,哼!我是他的「老子」、他的「爸爸」,也就值得了。

阿Q有時也要欺侮一下比他更「弱」的「弱者」——他要去「摸一摸」小尼姑。小尼姑唧咕他一下,阿Q說:「哼,和尚摸得,我就摸不得!」

我們學歷史,便是一群這樣的阿Q!

且看我國第一個——也是最偉大的一個歷史學家孔仲尼先生。孔子自命為「儒」。儒者柔也,凡事不抵抗,逆來順受。他老人家受人一輩子閑氣,被人撤職,被人查辦,被人「絕糧」,被人圍攻,最後被人趕出國門去流亡十四年。但是他還是口口聲聲地「不報無道」——換言之,便是任憑人家如何欺侮我、虐待我,老子絕不以牙還牙,縱使不「報怨以德」,也要「報怨以直」——相信公理一定勝過強權。

但是這個「直」(公理)始終無法伸張,又如何是好呢?那麼孔子就著書、寫歷史、作《春秋》;可是作《春秋》又不敢破口大罵——只在字裡行間,隱隱約約地罵人「混蛋」,是謂之「微言大義」。但是人類歷史上的事實,卻是「槍桿出政權」。試問自古以來哪些壞蛋真正怕你吭都不敢吭出聲來的「微言大義」呢?歷史學家對此也有解釋,他們說:哼!兒子不聽老子話,又有什麼辦法呢?老子想想,也就罷了。

可是阿Q卻要作弄好人——像小尼姑一樣的好人,所謂「責備賢者」。只有像小尼姑一樣的賢者,才怕孔子的「微言大義」呢。小尼姑要維護貞操,賢者愛惜羽毛,好身後之名,所以才怕人在死後罵他、鞭他的屍。「亂臣賊子」才不怕什麼鞭屍呢!所以「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這句話要改成「孔子作《春秋》,而賢者懼——小尼姑懼」,才比較接近歷史事實。

我國的歷史學家,自聖人而後,至司馬遷、司馬光、班固、陳壽……到胡適之、沈雲龍、黎東方、李國祁、蔣永敬、李雲漢、張玉法,到黎東方的學生劉紹唐、唐德剛……都是一群阿Q。阿Q教授教出阿Q學生來——大阿Q教小阿Q。

從可憐的阿Q,我又發生了第二個感想——那就是別看阿Q可憐,他有時也十分兇狠,狠得像「最凶的閻王」。他在喜怒之間,有時也可把有罪或無罪的小鬼,推下油鍋,丟上刀山。五殿閻羅的審判過程是十分不民主的——他那兒沒有「陪審制」,只要他硃筆一划,你投人胎、投狗胎、投豬胎……上刀山、下油鍋,悉憑尊便!

就拿我們的中國古代史來說吧。孔子言必稱堯舜,所謂「祖述堯舜,憲章文武」。堯舜是否有其人,現在的任何歷史學家都不敢亂說,至於文王、武王則確有其人。可是所謂「文、武、周公」是否可跟我們的真聖人孔子相比,恐怕就很難說了!

我們讀古代史,夏桀、商紂究竟壞至什麼程度,文王、武王、周公是否真是聖人、完人,我個人讀古書,就不敢盲從。夏桀、商紂可能是耍槍桿、運用國家機器來鎮壓老百姓的「獨夫」,但是文、武、周公也顯然是「槍桿出政權主義者」,和他們同時的兩位賢者——「大學教授」的伯夷、叔齊,就分明說他們之間的內戰是「以暴易暴」。再看我們現代中國洋化了,有什麼國旗、國歌、國花……古代中國則有一種國樹,以這種樹來代表一國政權的性質。且看他們夏、商、周三代的國樹又是些什麼植物呢?有一次魯哀公問孔子的大門徒宰我,在國家祭壇邊應該種什麼種類的樹。宰我回答說:「夏後氏以松,殷人以柏,周人以栗。曰:『使民戰慄。』」

把這句話譯成白話文,大意便是:「夏後氏以松樹為國家政權的象徵,殷商則用柏樹,周朝人則用栗樹,用栗樹的意思是要老百姓看到這樹就感覺戰慄。」

宰我是孔門「十哲」之一,他的道德文章至少不在黎東方、沈雲龍諸教授之下。他的話不是胡說八道的,是有根據的。我們不能因為他歡喜睡午覺,便不相信他深厚的史學訓練,否則魯哀公也不會聘他做「國策顧問」的。

根據宰我的考證,周初的「革命政權」原來是個「使民戰慄」的恐怖政權,那樣的話,在叛亂成功之後,一連串的「鎮反」、「肅反」之可怕,也就可想而知了。

但是在六百年穩坐江山之後,「鎮反」、「肅反」的結果,公正的史學家被殺的被殺、該餓死的都餓死,大家六百年都不敢放個屁,暴君變成了聖賢,歷史就被歪曲了。連一個「殷遺民」的孔聖人也信以為真了!

我們如把一部「二十五史」從頭讀起,「不疑處有疑」,恐怕一整部中華民族史都要重寫了。

重寫歷史,我們今日當然大可不必。將錯就錯,又何傷大雅呢?我個人今天來懷疑聖賢,只是想幫助說明歷史學家一支筆是多麼可怕就是了,它可顛倒黑白、混淆是非。

司馬遷出言不慎,被皇帝把生殖機構破壞了,他有氣沒處出,便「微言大義」一番,把「今上」的祖宗大罵一通,說他是流氓地痞,不慈不孝……甚至是個同性戀患者——下流無恥至極。其實嘛,劉邦不一定就那麼壞,壞就壞在他的子孫不該把個偉大的歷史學家「下蠶室」就是了。

司馬遷是個大阿Q,但是司馬遷也是個最兇狠的「閻王」。他把劉邦這「小鬼」,戴高帽、遊街、打入牛欄,讓他兩千年不能翻身、平反。

這種以恩怨執筆的複雜心理,不但正式史家如此,野史家比正史家更可怕。就說魏武帝曹操吧。曹操也不一定是個「白鼻子」,他說:「天下無孤,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他對阻止內戰、恢複文教是有大功勞的。但是他被一些野史家——一些「劉紹唐」領導下的野史家們,糟蹋得不成樣子。你看他在《捉放曹》中的表演多麼可惡。

曹操在中國文學史上是有崇高地位的人,我不相信他會說:「寧我負人,毋人負我!」這句話顯然是「劉紹唐」的「野史館」中傳出來的,其力量與影響,是遠大於「正史館」的。

以上所說的只是貶的一面。其實褒的一面也是一樣的。就拿諸葛亮來說吧。論古今用兵,在我們心目中,諸葛亮算是第一人了,白崇禧將軍綽號就叫「小諸葛」。以前湘軍有個將領(是左宗棠吧)即常常以「諸葛」自命,一次他打了個勝仗,不覺得意洋洋地說:「此『諸葛』之所以為『亮』也!」又一次,他又打了個敗仗,弄得垂頭喪氣,他一個幕僚就取笑他說:「此『葛亮』之所以為『諸』(豬)也!」左氏大怒,據說後來便借故把這個幕僚「修理」了。

其實諸葛亮用兵遠不如曹操。陳壽在《三國志》上便說用兵「非其所長」,但是我們「野史館的劉紹唐」,硬說他用兵是古今一人,他也就浪得虛名了。

再看我們所身歷的民國史吧。我們的官史家、野史家——尤其是野史家,對一些頗有幹才、頗有政績的民國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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