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一人而敵一國」——為劉紹唐先生創辦《傳記文學》二十年而作

在我國汗牛充棟的傳統史學裡,所謂紀傳體——也就是那部頭最大、撰修時間最長的正史(二十五史)所採用的體裁——實是史學的主流。其實紀即傳。司馬遷原是這一體裁的創始者,而司馬遷所寫的《項羽本紀》《高祖本紀》,事實上便是「項羽傳」和「劉邦傳」。所以換言之,我們也可以說,中國傳統史學是以傳記為主體的。傳記寫的是人的故事。把一個人或一群人的社會行為忠實而有趣味地記錄下來,讓人百讀不厭,那就是傳記文學了。

論傳記文學,推上去,司馬遷當然是這一行的鼻祖。我國古代各行各業照例都供奉他們的祖師爺——例如木匠的是魯班,唱戲的供的唐明皇,藥店供的神農,醫生供的是華佗,等等。所以劉紹唐先生如果也要在「傳記文學社」供一位祖師爺,那麼司馬遷也就該當仁不讓了。

不過傳記這項文學,在二十五史的頭四史——《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之中,都寫得很好,其後便愈來愈糟。形式主義化的結果,到《清史列傳》和《清史稿》上的「列傳」,簡直就令人不忍卒讀了。

由於正史的形式主義化,它也就影響了私家傳記作者的寫作。所以在中國的傳記文學裡,「四史」而後,簡直沒有幾篇可以說是膾炙人口的作品。

司馬遷不但傳記文學寫得好,他的自傳文也照樣寫得好,他那篇《太史公自序》,便是第一流的文學作品。不幸的是,這個自傳文學的傳統,和傳記一樣,也流於形式化。以後大家乾脆就不寫傳記和自傳了,索性來他個流水賬——所謂年譜。一位老先生自知快要蒙主寵召了,想自我留名後世,便來他個「某翁自訂年譜」。筆者昔年管圖書,浪費人家的錢,把這類年譜買了不知道多少筐、多少簍,有時偶爾也去翻看翻看,看得生氣,不覺便投書於簍——啍!我又不是你的兒子、你的孫子,看你這種書幹嗎!

可是這個僵化了的傳統,在西風東漸的近百年中,漸漸又顯出復甦的跡象。縱是最枯燥的年譜,在「現代化」了的寫作之下,也有極多可看之書。老同學竇宗一先生所寫的《李鴻章年(日)譜》(1968年香港友聯書報發行公司出版)便是一本不朽的佳作。在全書中,作者自己幾乎未寫一句主觀的評語,他只是自多如牛毛的有關李鴻章的史料中選其精華,按時序排列,讓李鴻章去說他自己的話。在這本小書中,李鴻章真是栩栩如生,令人百讀不厭。

欣羨之餘,筆者於1962年《李宗仁回憶錄》(哥倫比亞大學口述歷史之一)中、英二稿同時完工之後,心目中的第二部書,便是想向宗一效顰,來一部《蔣中正先生年(日)譜》,並想在蔣公百年之前,於關節處所,以「口述錄音」方式,請「老師」「自訂」。

蔣中正先生是我的「老師」。

1943年春初,蔣公接任國立中央大學校長時,我正是該校歷史系畢業班的學生。事緣前校長顧孟余先生被迫辭職,而教育部派來的繼任人又不見經傳,這未免小視了我們國立中央大學的大學生了,所以我們拒絕接受這新校長,鬧了個偌大的學潮。教育部收不了這個爛攤子,乃呈報行政院解決,而行政院下來的批示,則是「本院長自兼」。

這一來不但教育部不敢擋駕,我們大學生也不敢鬧了。我們貼出一張偉大的大字報(當時叫壁報吧):「歡迎校長早日蒞校辦公。」

接著我們又收到校長室執事人員的傳話,說:「校長不許歡迎。」抹了我們大學生一鼻子灰。

校長雖不許我們歡迎,我們還是歡迎了他。自此以後校長每周來校辦公兩小時,這時我們全校師生也就按時輟工兩小時去「看校長」。後來我畢業了,畢業證書上的署名也是「校長蔣中正」,所以我就變成不折不扣的蔣中正先生的「學生」了。

二十七年過去了。1970年冬我們在台北開會,一天早晨蔣公點名召見我們「留美四學人」。當他老人家問起我的學歷時,我開玩笑地說:「我是『天子門生』啊!」

蔣公也微微地笑了笑,卻說:「你是中央大學畢業的?」

「是呀!」我說,「我是三二級,歷史系。我的畢業證書就是您簽名蓋章的啊!」

「那麼你年紀……」

「老師不要問我的年紀了,」我說,「我現在的年紀,正是那時您在南京,我們向您『獻機祝壽』時,您的年紀。」

我沒有稱他「校長」,因為「校長」是黃埔等軍事學校畢業生稱呼他的專用名詞,我未便亂用,所以我稱他「老師」。

當我靠在沙發上和我的「老師」嬉皮笑臉地一答一問之時,我看那沙發上只坐了半個屁股的某學人,臉上一紅一白,似乎有點局促不安起來。蔣公身邊的兩位侍從,似乎也有點驚異。

可是,我倒(覺得)有點奇怪。我覺得坐在我們前面的「我的老師」是那樣慈祥、和善、笑容滿面的一位老人,其他人等幹嗎那麼緊張?

「老師,」我笑著說,「您沒有老呀,您和我們在重慶看到您時,還差不了太多……」

「時間過得真快呀!」「老師」感嘆地說。

「你很好!」「老師」又慰勉地說,「你以後寫歷史有什麼需要的話,告訴我,我可以支持你!」

這樣便結束了輪在我名下的簡短談話。我想我們這次奉召謁見,台北官方可能還留有正式記錄亦未可知。

我那時的幻想是提著個錄音機去找我「老師」談話,以補充我那時已經著手的新著《蔣中正先生年(日)譜》。等到這部「資料書」完成之後,再來「筆則筆,削則削」,一部忠實無欺的《蔣中正先生全傳》就不難下筆了。

以上便是我個人心目中想寫的第二部傳記兼自傳的幻想。可是不久我就覺得我這個計畫(project)太不切實際了——我想要把我的「老師」蔣中正,當成我的「老同事」李宗仁,那如何辦得到呢?

李宗仁先生是抗戰時期的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我也在第五戰區當過兵,所以李德公總喜歡說他是我的「老同事」。其實我在紐約和他合作寫書時,也真像個「老同事」。有時郭德潔夫人不在家,李德公就替我燒個安徽火鍋(李公是個好廚師,但他說這火鍋是他從安徽六安學來的)、四碟小菜,我二人就「煮酒論英雄」了,有時「論」到深夜,他還不讓我走。也有時我回家後乘妻兒熟睡之時,憑著三分酒意,在書房之內也就寫個通宵,翌晨萬餘言的「英雄掌故」就出來了;再過兩天英文稿也跟著脫稿,一窩等著看的洋人,也就念得搖頭擺尾。

這是李宗仁的故事。只要他沒錯,我就秉筆直書;他弄錯、他胡吹,對不起,我筆則筆之,削則削之——大段刪除。有時這位四星上將的「代總統」不服氣了,嘰嘰咕咕。但是他也知道,秀才遇到兵,固然有理講不清;相反的,兵遇到秀才,那穿二尺五的,也有理說不出——他一個人的腦袋,總敵不過我圖書館內三十萬捲圖書。

但是縱使一件史實是忠實無欺的,可是解釋起來,必然會有其一面之詞——這不但是個歷史學家對一位歷史製造者所無法阻止的,同時也是應該鼓勵他說的,是所謂「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讀史者欲知真相,則聽了公的,再去聽婆的,那自然真相大白。

所以在李宗仁的中英兩稿定稿之後,我這位執筆人便一再嚴重地警告我的讀者說,這本書是「桂系的一面之詞」,偏聽、偏信、不聽、不信,都是不對的——誰又料到這個「一面之詞」,二十年後竟會在中國大陸上擁有千萬以上的讀者!

就我個人來說,我那時的心理是:聽過桂系的了,再聽聽「中央」的。由於這一心理的驅策,在我的「老同事」不幸去世之後,我就想找「我的老師」來反證一下,如此則一部信史便可以動筆了。

回到紐約之後,我又把我的計畫仔細地想了一想。我發現我自己太幼稚——我怎能和「我的老師」一道吃安徽火鍋、「煮酒論英雄」呢!這也使我理解了孔門弟子——蘇格拉底、柏拉圖也是如此說的——夫子「在位」和「不在位」的問題。

還有使我聯想到的便是我國傳統史學上所謂官修和私修的問題。官、私兩家雖各有短長,但是傳統著述之內,好的史書幾乎都是私修的。另外一個實際問題便是,如果搞官修,則左史記言、右史記事,海內人才濟濟,哪裡又需要一個「遠地和尚」——搞歷史的華僑來幫閑呢?

此外還有個職業轉移的問題。我回紐約之後,發現哥大有一批洋人和日本人正在多方策動把我轟出哥大。區區在哥大一未貪污,二未瀆職——那些轟我的人也是有良心的,他們口口聲聲說我對哥大有「重大貢獻」(這話承情他們到現在還在繼續說下去),而我又位卑名低,向不構成對任何白人或日本人爭名爭位的任何威脅,轟我做甚?殊不知天下事之不知道理由的卻正多著呢!我怎麼也沒想到,當年領頭轟我的人十年後自己也被轟掉了。如今哥大全校也同樣張口結舌——不知道什麼原因。

這段小插曲使我想到孔仲尼先生有時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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