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滬上往事細說從頭》遲來的導論——珊瑚壩迎候吳開先感賦詩史釋

我的岳丈吳開先先生是國府主政大陸時期的一位重臣、高幹和抗日陷敵未死的「倖存烈士」。他在1939年秋,正當我民族抗戰最艱苦的歲月,汪精衛在南京組織偽政府緊鑼密鼓之際,奉蔣委員長之命,自重慶經南洋潛返上海,借租界掩護,領導淪陷區抗日活動,並破壞汪偽組府工作。

蓋斯時我軍新敗,敵後人心動搖。汪、陳(璧君)諸逆乃詭稱漢奸主和乃汪、蔣之「雙簧」,汪氏之「國府還都南京」,有渝方蔣公之默契。一時頗能蠱惑人心,動搖抗戰信念。因此吳開先返滬之主要目的,便是向敵後人民,尤其是上海金融巨子,重申抗戰要旨,揭穿此「雙簧」之煙幕。吳氏並冒險公宴滬上金融界諸領袖人物,於宴會上以中央大員身份,直斥汪、陳諸逆為漢奸、「雙簧」為謬論。一時忠奸有別、涇渭分流,汪氏組府幾至一籌莫展。其原因便是汪氏組府之最重要「閣員」,厥為偽「財政部部長」,而開公望重春申,與滬上金融界原有膠漆之誼。今又銜蔣公之命,挾孔祥熙氏之密函,足可阻止汪偽向金融界之滲透。汪偽之「財政部部長」,勢必選自上海金融界,而金融界諸賢拒不附逆,則汪偽之窘可知矣。

汪精衛當然也不是省油燈。他原是國府元老、黨中副總裁,在上海一帶自有其龐大的潛勢力。如今組織偽府既受吳開先之阻撓,乃欲以得吳氏之頭而甘心。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汪偽竟懸十萬現洋重賞,以購吳氏頭顱。以那時十萬元的購買力來折算,也可說是書生頭顱有價!

這時吳、汪之間雖忠奸有別,在實力上倒是旗鼓相當的。開公那時是重慶國府駐滬的最高級幹部——以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兼該黨組織部副部長。因此國府留滬各系統、各機關,在體制上都悉聽調度,再加上各級幹部同仇敵愾之心,則開公所掌握的實力亦自可觀。

據開公告訴我,他那時匿居滬上,是不管「行動」的。那種披堅執銳、與敵偽在街頭戰鬥,自有那些經特殊訓練的中下級忠貞之士去赴湯蹈火。他自己的職責則是抑制汪政權之擴展,作曲突徙薪之謀。敵偽雙方當然深知他的重要性,然格於當時租界上的英美勢力的阻撓,他們對吳氏這位上海社區的地下領袖,也無法加以有效的報復。可是這一形勢,在「珍珠港事件」爆發後,瞬息之間便大局逆轉了。

太平洋戰爭一起,美、日立刻宣戰,日軍乃沖入租界。他們那時要搜捕我方的第一要犯,自然就是吳開先了。處此緊急情況之下,開老理應呈報中央,撤入安全地帶,無奈他藝高膽大,自恃為老上海,以為在數百萬市民之間化裝隱匿,敵偽雙方都是不易尋獲的。這一點,他雖保持了他的愛國心和責任感,並表現出他吃老虎的個人膽量,但是他也低估了敵偽的搜捕能力——重慶方面派來如此重要的人物,在區區上海一市之內,他們竟然搜捕不著,則敵偽特工的這機關、那機關,豈不通統都要關門了!

他們終於掌握了吳家匿居的線索,偵騎密布,便把吳開先這個渝方派來的地下總指揮,於1942年3月18日午夜,一網成擒!

日軍殺人之殘酷,遠在德國納粹之上。抗戰初起,他們在南京一地,三天之內就屠殺了三十餘萬軍民老幼;而其殺人手段之野蠻殘酷,是史無前例的——吳開先這位在上海地區領導抗日的第一號人物,現在是落在日本屠夫手裡了。

汪偽特工殺人之殘酷,亦不在日寇之下,懸十萬重賞、死活不拘的頭顱,現在就在刀下——身首異處,一秒鐘內就可決定!

我們讀歷史的人、看電視劇的人,對烈士、對受難者、對屠夫、暴君、劊子手……看得何等輕鬆!

「自古艱難唯一死!」身臨生死邊緣的仁人志士的感覺,可不一樣啊!

被捕後的生死抉擇

開公被捕之後,有幾種可能的下場:

以他個人在敵偽眼光中的「罪大惡極」,他可以被「立刻處決」。

以他在國民黨內的身份和內幕知識,他可被「嚴刑逼供」,終於「瘐死獄中」。

以敵偽之間乃至敵偽本身各派系間的爭功、妒忌與傾軋,他也可隨時被害。

可是在這種錯綜複雜的情況之下,他們如果對他另有用途,不要他死,那麼,他想做個「抗戰期間第一個為國捐軀的國民黨中央委員」(見汪曼雲文),這個光榮的烈士頭銜可也不易取得。吳氏決心服毒、跳樓、吞迴紋針、絕食……在現代的醫療條件之下,要死也死不了。

「烈士」並不是人人可做的。有做烈士節操的仁人志士,往往也是「慷慨成仁易,從容就義難」。

一個戰敗不屈的將領,激於義憤,拔槍自殺,這在國共內戰中,有很多國軍高級將領如張靈甫、黃百韜等等都是如此「捐軀」的。可是被俘之後,自裁不死,其後又頗受禮遇,甚至「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但是你還是志立不屈,終於「從容就義」,那就很難了。縱是基於民族大義,而真能從容就義者,中華五千年歷史上,恐怕也只有文天祥相國一人了。洪承疇被俘之後,原先不也是決心殉國的嗎?

汪精衛這個大漢奸,他在中國歷史上的罪惡是道德大於政治的。汪氏組織了一個偽政權,其實他的偽政權並未做太多的壞事。貪污腐化,兩黨皆不能免,豈止汪氏?其實,他抗拒日寇在中國大陸徵兵往南洋作戰,且不無可記者。

汪氏之劣跡,是他破壞了民族道德——他不該以國民黨副總裁之尊,於抗戰最艱苦階段,血流成河、屍骨堆山之時,謬聽老婆之言,反身投敵。

我民族八年抗戰,在道德上說,是黑白分明的。汪、陳夫婦一旦投敵,乃把我們這個黑白分明的民族道德弄得一片模糊——使當時拋頭顱、灑熱血的愛國志士,在道德上莫知所適;而人類渣滓的漢奸,則個個手舞足蹈、理直氣壯起來。汪氏在歷史上的罪惡,莫有大於此者。

汪精衛本是吳開先的「長輩」——老上司、副總裁。黨齡、事功、道德……都是吳開先的榜樣,汪的左右也是吳開先的知交好友,如今忽然天旋地轉,吳開先竟然做了汪精衛階下的「待決死囚」!在這生死交關的情況下,汪氏如溫語招降,甚至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你叫吳開先在精神上何以自處?

為最低限度的保全性命著想,吳氏最簡單的辦法,便是「接受汪副總裁的領導」,寫一本「CC內幕」的暢銷書,加入老友周佛海、陳公博的行列。如此不但生命可保,高官厚祿也接踵而來——哪裡做不得呢?

或許有人要問,如此做法,將來豈不是落個漢奸下場?但是那時日寇正席捲東南亞,「大東亞共榮圈」之建立就在目前,重慶岌岌可危,全國精華均已在「汪主席」控制之下,中國即將是汪家王朝的天下——有誰會想到日本會無條件投降呢?

在那種情況之下,舍汪記新朝的高官厚祿不要,偏要待在死囚牢內,做個朝不保夕的、汪副總裁政權下的文天祥,那真是「愚不可及」了。

在那種生死交關、廟堂溝壑的強烈對比之下,吳開先竟然毫不猶豫地選擇了那條「愚不可及」的道路,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內稱不避親!」我們搞歷史的,是應有啥說啥的——絕不因為他是我的丈人!

何以能越獄脫險?

但是吳開先這位死囚犯,為何在抗戰末期竟能越獄潛逃,堂而皇之跑回重慶呢?這一點就不能不歸功於盟軍作戰之英勇和正直的上帝之保佑了。

原來日軍在1941年12月8日偷襲珍珠港之後,不數月便席捲東南亞,囊括了整個西太平洋,一時氣焰之盛,真是拿破崙當年亦不過如此。美軍在新敗之後,在海軍上原屬劣勢。我有位學生王書君教授曾用中文寫過一本大書曰《太平洋海空戰》,便敘之甚明。但是美國海軍何以於短短兩年之內反敗為勝,節節反攻,終使日本海軍一敗塗地,不得不退守本島呢?在史家參查無數種因素之後,也不得不嗟嘆天意勝於人力——日寇這個侵略者,實受天譴!在珊瑚海、中途島諸海戰中,美國海軍的勝利,很多方面都是很偶然的——美方並無必勝的條件和信念。

總之,在1943年初,美方一連串的勝仗之後,日寇敗征已現,乃想在東亞大陸減輕壓力,以便全力在海上與美軍搏鬥,以防其在日本本土登陸。在這項新決策之下,彼方深知汪偽政權不值一顧,乃轉而向重慶乞和了。

但是如何向重慶表示友善、求和罷兵呢?利用漢奸向重慶示意,斷無此可能;利用唐生明等偽降之士,亦嫌分量不足。這樣他們便想到在押的待決死囚、重慶方面的第一號大俘虜吳開先了。開釋吳開先以表示倭方覓和誠意,而吳氏又是重慶方面地位足以「通天」(面謁蔣公)的高幹——用目前的術語來說,他們要利用吳開先作為對蔣通話的「熱線」(hot line),吳是他們掌握中的唯一具備此「熱線」資格的人物。

可是,這時我全民族浴血抗戰已苦撐六年,六年艱苦歲月中,日方一再誘降,我方迄未動搖;如今勝利已成定局,日寇屈膝有期,反而與敗寇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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