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事變、六一事變五十周年——兼談劉廷芳「說服蔣介石先生的一段內幕」

1936年6月1日所爆發的六一事變(亦稱兩廣事變)和同年12月12日至25日所發生的西安事變,屈指算來,距今已整整五十周年了。這兩個事變,前者不足兩月,後者不足兩周,它們不特改變了我們中華民族每一個人的命運,甚至改變了今日世界整個人類歷史運行的軌跡。西安事變既然比較出名,今且顛倒其順序而論之。

西安事變的後果

西安事變為什麼會引起如此嚴重的後果?這倒可以屈指而計之:

一、它把當時的蔣委員長——也可說是整個國民黨吧——「安內而後攘外」的政策(參見蔣夫人最近在台北發表的悼夫文)臨時叫停;把一個四面楚歌、危急萬分的紅軍,解救了出來。

我有一位在當今中國史學界頗有聲望的朋友就曾向我說過:「沒有西安事變,我不相信那一點點共軍就消滅不了。」

歷史學家雖然不能臆斷歷史上有可能而實際上並未發生之事,但是一個有深度的學者的話,也不是只憑意氣出口的。因為蔣氏那時的政策雖願保留共產黨,以為將來聯蘇抗日留個餘地,但他卻是要「徹底消滅」共軍的。可是當時共軍之存在亦有其一定的歷史和社會的條件(宋慶齡語)。「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要徹底消滅亦屬不易。不能徹底消滅,就變成零星打鬥,那也會糾纏不已的。「內」既不能「安」,「外」也就不能「攘」了。恰於此時張、楊二人搞出個兵諫,使雙方都保存了面子。國民黨停止「剿共」;共產黨不但紅軍接受改編,共產黨人且願再度加入國民黨(見蔣著《蘇俄在中國》)。國民黨不願共產黨再度加入,蔣委員長和夫人卻接受了共產黨軍隊半獨立式的改編,並由南京中央補充彈藥、接濟糧餉(這時南京派往延安的代表是中委邵華。邵先生是筆者的中學老師,這故事是他親口告訴我的),終使共產黨軍隊由半獨立而獨立發展,由茁壯而成長。楚河漢界,平分天下,最後竟然取而代之。

二、西安事變把抗日戰爭提前了。抗戰是拿全民族的命運作孤注之一擲,豈是搞著玩的!我們的抗戰是否可以避免,無人可以臆斷。但是史家可以認定的,則是那時日本侵華並無固定政策。戰前那些所謂「事件」,都是一批「魯莽滅裂」而目光如豆的日本少壯軍人搞起來的。他們原無「鯨吞中國」之大志;而我們地大物博,加上個老謀深算的蔣委員長,和他們再打它一兩年太極拳,不是不可能的(參見戰後日本公開出來的彼方秘檔)。

試想抗戰如推遲一二年,世界局勢又是什麼個樣子?1939年歐戰既發之後,日本人是要和一個窮光蛋蔣介石繼續糾纏呢,還是南征南洋、北伐蘇俄,收其實利呢?那就很難說了。

有人或許會說,那時全國民氣沸騰,愛國人士都痛恨「南京中央」的親日賣國政策。所以,你不打,全國人民也要打;你不打,日本人也會逼著你打。這些話,在五十年後的今天看來,均屬似是而非之論。筆者昔年在哥大即曾撰長文(原著為英語)辯正之。我認為抗戰固然非打不可,但是它在1937年的7月7日開打,卻是西安事變的直接後果。

須知蔣氏那時的「太極拳」政策,在當時國內軍、政、商、學各界,也有其一定的「群眾基礎」。「親日賣國」原是「欲加之罪」,可是蔣公的「太極拳」卻被西安事變結束了。

事變之後,蔣在國內聲望之隆、盛德之高,真是史所寡有。他被倭奴欺侮太甚、輿論逼得太緊,全國上下又一致擁護,內戰結束、全國一統又提供了對外戰爭的必要條件——「內」既不必再「安」,「外」就不得不「攘」。蔣公被內外一致逼上梁山,心一橫,知其不可而為之,就「抗戰到底」了。

今日讀者和作者的生活狀況,都是這個抗戰到底的結果;而抗戰到底者,西安事變實促成之;而西安事變者,乃當年張少帥和楊老總一時衝動之下干出的,也是當年蔣委員長一時大意失荊州、單刀赴會、誤入虎穴的意外小事也,其影響於我輩命運若此!

當今中國史學界當然還有人認為西安事變是全民敵愾之氣激成的,也有人認為是中共和第三國際統戰政策的成功。但是五十年來還沒人敢說,西安事變在1936年的西安「非爆發不可」!

所以,西安事變者,歷史上「偶然」發生的一件小事也。它改變了人類歷史運行的軌道,也可說是歷史本來就具有一定的「偶然性」吧。

蔣氏何以單刀赴會?

但是中國近代史上何以發生這個「偶然事件」呢?關於張、楊二人當年受激成變的心理我們不難理解。我們所想不通的,則是那位「一生唯謹慎」的蔣委員長,何以於「剿共」前線,在兩支軍心不穩的雜牌部隊之間,來個單刀赴會,結果連人帶馬,加上半朝文武,於一夜之間被兩位「叛將」一網成擒?

事實上,用現代行為科學,尤其是心理學的基本學理來分析蔣之行為,也不太難於理解。

須知我國抗戰期間,在大後方山區公路上,卡車屍骸累累的所謂「翻車地區」,往往都不是所謂一級「險區」。司機翻車或「打山洞」(戰時司機俚語,指車頭撞山)的處所,往往都在「履險如夷」之後的次級險區。

據美國當前對車禍的統計,亦以離家不遠的地區為最多——何也?無他,大意失荊州也。蔣委員長在西安出了事,也正和卡車司機駛過最險區才「打山洞」,有其異曲同工之處——蔣公在西安事變之前的六個月,剛剛「履險如夷」地駛過最險區;駛過之後,他老人家卻在次級險區的西安「打了山洞」。

西安事變之前,委員長駛過一個什麼樣的高級險區而履險如夷呢?那便是同年6月在兩廣發生的六一事變。

六一事變的危機

六一事變是怎麼回事?

長話短說,它和西安事變一樣,都是以「抗日救國」為號召而反對「南京中央」的「兵諫」;只是——且讓我用個當今的時髦名詞——西安事變是一件「陰謀」,六一事變則是件「陽謀」而已。

搞起這個「陽謀」的首腦是虎踞兩廣、擁兵數十萬、飛機數十架、械精餉足的「南天王」陳濟棠和廣西首腦、桂系領袖李宗仁、白崇禧是也。論造反實力,則後來搞「陰謀」的張、楊和他們簡直無法相比。

陳、李、白這三位老哥何以忽於此時要起兵北上抗日,與南京中央為難呢?說穿了,這只是當時國民黨實力派內訌之一環罷了。兩廣這兩支久與中央嫡系不睦的雜牌軍,在派系鬥爭中屢佔下風。但是經過五年生聚、五年教訓之後,自覺三人合夥,實力不在蔣氏所控制的南京中央之下。如今眼見蔣某外迫於強寇、內困於紅軍、中窘於學生救亡運動,已經焦頭爛額、進退維谷,就在這所有蔣氏政敵都幸災樂禍之際,他們遂決定以「抗日」為號召,「造反有理」,來報一箭之仇,與南京抗衡爭霸,逐鹿中原。形勢看好,萬事俱備,陳、李二人乃於1936年6月1日領銜發出通電,要率兩廣健兒北上抗日。宣言既出,桂系精銳隨即於6月5日強渡黃沙河,進入永州;粵軍亦直迫衡陽,向湖南假道北上。一時刀光劍影,一個「二次北伐」已箭在弦上。

兩廣有什麼把握,能於此時對中央用兵呢?這就因為他們那時估計——也是李宗仁一再向我說的——「中央政令不出五省」!換言之,在兩廣領袖眼光之中,當時的蔣介石,亦不過是國民革命軍北伐前之五省聯軍總司令孫傳芳耳。北伐之前,虎踞金陵的孫傳芳可以被以兩廣為根據地的革命軍一舉打垮,今日佔據南京的蔣某,為何不可照樣驅除呢?——這便是他們三位搞六一事變的思想體系吧。

孰知他們這一件「陽謀」,事未疊月,兵未血刃,便一敗塗地。陳濟棠賠了夫人又折兵,弄得眾叛親離,與李宗仁分金散夥,逃之夭夭,到香港做寓公去了(見《李宗仁回憶錄》第四十八章)。

這位「南天王」為什麼弄得如此狼狽呢?原來這便是中國近代史上那件有名的迷信故事:在事變之前,陳濟棠曾「扶乩」問吉凶,而乩仙則鼓勵他說「機不可失」。果然於7月4日,粵方空軍駕駛員四十餘人,忽然駕「機」投奔中央,「報效黨國」去了;接著便是粵軍第一軍軍長余漢謀陣前起義,反陳擁蔣;粵軍另一主將李漢魂也認為陳氏「所謂抗日救國雲者,直是公開騙人」,因而「掛印封金」、「單騎歸漢」去了(見《李漢魂將軍日記》上集第一冊。李將軍亦親口告我甚詳)。這一來,「六一運動」弄巧成拙。軍民的眼睛是雪亮的,以「抗日」口號投機造反,豈可騙人?

「南天王」一倒,廣西李、白二人孤掌難鳴,中央大軍四合,討伐就在旦夕。白崇禧這時只好藏身避禍,讓李宗仁單機飛穗,謁蔣表態,重獻忠誠。委員長不為已甚,才寬慰而恕之,結束了這場「陽謀」鬧劇(見所引的二李前書)。

劉廷芳的「內幕」故事

以上所述的六一事變的始末,是事變以後五十年來的公開歷史。李宗仁先生在50年代也親口告訴我,六一事變中,他的桂系是「被拖下水」,他是和其他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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